一、
2016年7月19日22:35摩洛哥【新加坡7月20日6:35】
桌上乳白色带有摩洛哥元素的咖啡杯早已见底,内面干透了的咖啡渍,余香若有若无萦绕着鼻尖。房间里轻飘着《Not Going Anywhere》低声细喃的女声。
“Tide will rise and fall along the bay,and I'm not going anywhere.”
【海水沿着海岸潮起潮落,而我哪儿也不会去,我只想在此流连。】
“早上好,昨天采访画家Ann的稿子已初步拟好,下午发到您邮箱?”
“对不起,你是哪位?”
“Amy啊。既然您在忙,那我先挂了。”
我是Amy,一位独立杂志的专职采访员。昨日上午刚从新加坡离开,在机场与正要去摩洛哥的年轻女画家Ann进行了一场访谈。
趁着电脑打开的时间,我再次拿起录音笔放出访谈的全过程对话,反复咀嚼Ann所说过的话。
二、
2016年7月19日7:05新加坡樟宜机场
她选了咖啡店内离吧台很近的一张四人桌,左手边一杯咖啡,右边也是一杯咖啡。当我准备进入店面,目光放在她身上时,她扬起唇畔轻轻一笑,站了起来。似乎我们都一眼认出对方是自己所找的人。
及踝的摩洛哥长裙,快过腰的黑发,偏深色的红唇,右手抓着一幅卷好的画——这是我眼中的她。
“抱歉,不知道你的喜好,没给你点。”
“没关系,你先坐着休息下吧。”我打开录音笔,向服务员点了一杯冰咖,无意扫过面前这四人桌上的两杯咖啡。
“这杯是冰咖,另一杯是Flat White.我爱人很喜欢它的口感。”
刚点的咖啡端了上来,现在7:20,还有四十分钟。
采访开始。
“先自我介绍,我叫Amy,和你一样,都是‘A’开头。这次有幸能采访到您这么一位貌美如花又才华横溢的画家。”
闻言,她看着另一杯咖啡的目光收回来,左手托腮。“谬赞了。”
“听说你从小就很喜欢画画,经常在房间内的墙上涂鸦,有时甚至在外出时也会忍不住在别人店内的墙上画画。”
“(笑)的确是这样。小时候比较顽皮,还因此被不少店员‘教训’过。但现在想画,还需要找到一个满意的地方才能静下心作画。”
“那么Ann这次去哪找灵感呢?两个月后的画展会给大家带来新作品吗?”
“去摩洛哥,看我这身裙子便是了。(她站起身,捻着裙摆优雅转了个圈,再坐下)要先到巴黎再转机到卡萨布兰卡,一段长长的旅程……估计到那里也是第二天凌晨了。会有新作品,还是一种全新的风格。”
“哇,我已经开始期待了。而且很巧,下午我也要去摩洛哥出差。Ann之前的作品似乎大多也是在摩洛哥完成的,对吗?”
“嗯。(低头看了一眼右手握住的画)我喜欢卡萨布兰卡,那里的人、那里的物,甚至是一小捧泥土都让我无比陶醉。”
红唇一张一合,她眼中的迷醉毫无掩饰,在我看来是那般妖娆美好。果然还是年轻好。
“你来了。(她突然抬头看向健步而来的男人,再次站起身,雀跃地挽着他,吻了他)这是我爱人。”
“你好。”
“你好。(他微颔首,转而揉了揉Ann的头,坐下来喝咖啡)”
“抱歉,我们谈到哪儿了?”
“从你下定决心要专注于绘画艺术开始到现在,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事吗?(他走出去接电话)”
“有的。(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垂在腰间的几缕发丝)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让我刻骨铭心。或许只是于我轰烈,与他一场笑话。
刚想要投身艺术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寻找合适并且喜欢的颜料和画笔,兜兜转转了好几天,最后选中了他那家店的颜料……也选中了他那个人,一见钟情,此后深陷不拔。
像所有浪漫的青春小说那样,他清秀的眉目配上白衬衫,有如棉花糖碰上了奶茶。(她顿了几秒,对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比喻感到好笑)请不要介意这毫无逻辑的比喻。我主动搭讪他,加他好友,约他来我家看新作品,再请他当我的模特……然后发展到一起去看电影,吃烛光晚餐,牵牵手散步,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后来我们计划着第一次出游……出游前的每一夜我都在期待,期待有他在的每一刻,就连我的作品都被甜齁的爱情占据,生活只有他和画……
直到启程那天早上,他让我先去机场,登机前一刻他手机已经停了机,我匆匆改签回家发现没有人没有沙发,书房里书柜的书一扫而光,阳台上的画具消失得一干二净……只有床是完整的。这时我才不得不回想起他当模特时眉目中掩饰不住的不耐烦,不得不回想起他爱喝Flat White我爱喝冰咖,而他永远给我点Flat White的事实。也不得不明白——白色不过是骗子的伪装色。
我讨厌白色。
可我还是去了摩洛哥。没有人会明白一个身无分文的异国女人如何在那里度过五天……只有失落只有不时的恐惧从脑袋贯穿至脚底。即使有好心人愿意请你吃一顿饭,下一顿仍是未知。
我不断告诉自己流浪也是一种精彩,至少现在还是有着呼吸。于是我开始寻找自然给予人们的天然颜料,将心中的恐惧尽数排出,让绘画的热情点燃内心。只有当白纸上被其他颜色霸占,我才觉得舒心……
我爱摩洛哥。”
说罢,她自顾笑着,澄澈的眼瞳直直盯着我。“你明白的。”
深吸一口气,我点了点头,甚至忘了她如今有爱人的事实。尽管,她比较适合一个人。
“你已经很不错了。”
“我发现你一直抓着一幅画,那是一幅对你而言及其重要的作品?”
她搅拌糖的动作顿了顿,眼眸略微下垂,沉默了些许时间,而后把画徐徐展开在我面前。
“这是你和你爱人?意境很美。”
“是他。我在卡萨布兰卡河边画的。这么多的臆想,也总归有个得实现,怕是只有这样才能勉强实现一条了。
……
“如果还能再碰到他,我会点一杯Flat White给他,自己点一杯冰咖。因为我会用心记得他喜欢Flat White,但也不会妥协喝Flat White.我讨厌‘白’这个字。可是,爱岂是一点讨厌就能磨灭?”
人与人之间的交谈方式有很多种,每一种交谈都会给人带来不一样的感觉。在这些年来,我采访过太多的人——大名鼎鼎的作家、怀满腔热血的音乐家、尝尽人生百味的食评家……可最令人难忘的是面前这位女子。
她永远在尝试着用不同风格阐述自己的灵魂,并用热情燃烧了画笔,灰烬平复暗涌波涛。这是Ann的原话。
我试着透过这句话去窥探她的内心,却从一开始就被拒之门外,无法明白。只是靠着录音笔反反复复的倒退,想着她的模样,让空洞充斥思想,可一切都只剩模糊。甚至,从一开始就无清晰可言。
她临行前,一口饮尽中的冰咖,悄悄告诉我,这家店从不做冰咖。在我们眼中,冰咖之所以冰,只是因为灰烬的出现熄灭了本只有一星半点的火花。说罢,带上她的画,挽着她的爱人离开。
“摩洛哥见。”
他们似乎在人群中穿梭,又似独立于人群之外。留在我面前的,是三杯冷却的、从未动过的咖啡。
三、
灰烬么?我回过神来,向比这里快了八个小时的新加坡打了个电话。
“你好,我是Amy,请问上周拿去修的录音笔好了么?”
“录音笔?你不是将它泡在水里然后扔了吗?”
“是吗……那麻烦您再帮我挑一个好用的吧,谢谢。”
放下手机,看了一眼一旁的录音笔,我站起身,轻捻着裙摆,原地转了一圈,望着玻璃映着穿着摩洛哥长裙的自己,轻轻一笑。
“People come and go and walk away,but I'm not going anywhere.”
【人们来来回回又走向他方,而我哪儿也不会去,我只想在此流连】
满是涂鸦的墙面上的钟,依旧运转。配合着我的步伐,嘀嗒转动。
现在是摩洛哥时间7月19日晚上十时,新加坡时间7月20日凌晨六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