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将酒杯里满溢着气泡的液体一口饮尽,即使顿时获得了畅快的纾解感,但还是止不了萨安的重重叹气。同时,他这夸大的举动也引起了眼前的同伴注意。
坐在萨安正对面的司兹克先是一把将手中的坚果丢进嘴里咀嚼,才语带慵懒地意思一下关心同伴的情况,「怎样?是嫌今天的啤酒不满你的意吗?」
萨安没有打算搭理对方毫无诚意的关心,双眼无神地望着黄澄澄的液体饮料心里满是不甘心的滋味。将怒气化做拳头敲打桌面,「喀啦」的撞击声引来了其他人侧目,他却无动于衷,还是那张极度不满的表情。
将盘中剩余的残余全倒进嘴里,核果香气随着齿间的咬碎而散发出浓烈的香气。虽是那样说,但萨安当然知道司兹克真正生气的理由是什么。他索性放下盘子,毫无诚意的丢出关心:「如果是因为上次的怪人被溜掉而不爽,那你现在该做的应该是拿着警棍到外面巡逻,而非在这里喝闷酒破坏老闆桌子。」他认为自己说的没错。不过就连他也是一样的心情。只要一想起前天晚上的景象,心中的懊悔就像狂风颳起的浪潮扑向沙岸,拍打着他身为巡逻警的自尊。
那天晚上就和平日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在跟上个月比较起来是多了那么点诡谲感瀰漫着,但是这对于每晚都要出来巡逻的萨安和司兹克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由于当时已经进入宵禁,照理来说是不会有任何人在外头游蕩,即便是无家可归的游民也不例外。他们俩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话题不外乎都是些没营养的内容。
忽然,就在他们要转进人烟罕至的巷弄前,女性凄厉的嘶吼声从里面传来。当下两人毫不犹豫地握紧警棍冲了进去。就这么一瞬间的事,迎接他们的却是空无一人的死巷。
他们俩基于好奇还是在该处多停留了一会。一秒,两秒,三秒……瞬间,一道强风由上灌下,他们两个反应不及各自撞向两边墙壁而反弹到地面。硬碰硬毫无招架的突袭造成萨安后脑勺肿了个大包,一直到现在还是没消。而司兹克则是比较幸运些,他只有手脚有部分淤青,还不至于阻碍行动。当下,他顾不得伙伴还倒地不起,职业的使命感让他反射性冲了上去想要抓到那降落的黑影。
是的,那是一抹人影。体型看起来比他们两个都小,目测应该是还在成长期的小鬼头。撇开他是怎么从上面下来还能引起那么强烈的飓风不谈,司兹克拿出大人该有的气势,挺直腰桿,双手插腰,抬头对上面以某种力量飘浮在空中的人喊着:「现在是宵禁时间,你是何许人?请下来,并配合指示报上居民码。」
黑影没有回应,持续着漂浮的动作。在一团黑中司兹克好像隐约看出了对方黑色底下的四肢。骨瘦如柴,感觉是个营养不良的小孩。
对眼前的景象他自然感到讶异,但他知道不能将这情绪表现出来,故作镇定,他又再度开口:「还要我说第二遍吗?再不下来就别怪我不择手段了。」
这次黑影似乎听懂他语气中的威吓了。但顶多只是晃动了一下,随即又是一阵狂风吹过。司兹克当下认定这极有可能会让对方逃走,他伸出两手奋力一跳,抓住蕴藏些许热度疑似是脚踝的部位。对方也被司兹克的行为吓到了,他努力挣扎晃动着,依他的能力是不可能承受除了自己之外第二名成年男性的体重的。畏惧着坠落,他顾不得是否会伤害到司兹克便用另一只脚朝他脸部踢了好几下。或许是慌了,他并没有控制好力道,司兹克自己也因为姿势不方面闪躲而正面吃了对方好几脚。脸颊随着两人之间的扭打而多了一道又一道的红肿与瘀青。
最后那黑影似乎是注意到司兹克的体力再也支撑不住了,他黑影下的左手探出,朝着下方的男人摊掌,掌心中钻出了强烈飓风朝他袭来。
那强烈的撞击力道因为更加接近的关係让司兹克再也支撑不了,脱离了对方脚踝,直接撞向地面。
「小心!」幸好,抓回意识的萨安隐忍不适扑了过来。他成功当了司兹克的缓冲,以免造成更严重伤害。但他也因为这撞击造成他肋骨挫伤,后脑勺的肿胞也在短时间经历两次强烈冲击,使得伤势变得更加严重。
当司兹克反应过来时,他发现底下的人处于奄奄一息状况,而他们要抓的那团黑影也已经消失无蹤了。
「不管!我一定要亲自抓到他!居然敢把巡逻警耍得团团转,实在太要不得了!」大声嚷嚷的同时,萨安则以苦笑回应着,不过他心里却是跟司兹克有同样想法。
两人出了酒馆,相互道别,便踏上各自回家的道路。
距离宵禁时间还是半小时。不过萨安的步调依然轻鬆悠闲,他哼着小调,仰望这美好的月圆夜景。他能这么怡然自得的原因不外乎是因为这间酒馆距离他家只有五分钟路程。还有二十五分钟的时间,难得可以享受街道空无一人的宁静感,他并不想这么早回去。
只要再经过前面那条叉路就能回到家。因为是常见的光景,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天的意外。心里盘算着:如果现在又碰上那怪人的话,这次他会毫不犹豫拿出警用笛通报其他同仁,一定要将他逮捕归案。
确实他们只有听到惨叫声,并没有目睹到任何能呼应那声音的惊恐画面。但这也不代表那家伙就是清白的。会有宵禁时间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政府为了遏止犯罪率节节攀升的情况。任何的风吹草动都极有可能是犯罪的前兆。他所服役的单位也因此在这个月安排了更多人力在巡逻上。一个礼拜中光是他自己必须负责的夜巡就有六天,隔周休,因此今晚对萨安而言可是非常难得的休假。不然照理来说这时候的他应该身穿制服和不知道哪个轮替的同仁一起巡逻才是。
但他得承认自己有些职业病。即使下了班,身上还是会带着只有警方才有的特殊警笛。它发出的声音与一般的金属笛不同,频率较高。并有着一台专门配合这种声音的定位器可以立即找到声音发出的来源。只要人力调配得宜,在即短时间内赶到现场是没有问题的。
但他与司兹克那次意外错就错在他当时被撞昏了头,而司兹克并没有使用警用笛的习惯。他的伙伴是个典型做事情不经大脑的人。想到什么就马上去做,也不会想说调度其他人力来协助他。也因为如此,才会错失了让警用笛立功的大好机会。为此他和司兹克也被罚写了一整天的悔过书。受伤还得受罚,这也难怪他们两个会如此不服气,并加深了他们想要逮捕那名怪人的慾望。
喀,冰冷的触感贴近了萨安颈子。他立刻从往昔中被拉回现实。想动,但后方突如其来的人却抵着他肩膀,示意他别轻举妄动。
想要说些什么,不过对方像是猜出他的想法了,先是开口:「不要浪费时间想要抓到我。你们无法的。」这是女性的声音,虽然低沉,但还是听得出其中就算想掩饰也无法的娇柔。
「怎么这么有自信?妳也未免太小看我们了吧?」
接着他感觉到疼痛从颈部传来,接着是温热的液体从伤口中渗出,铁鏽味让他意识到那是从他脖子流出的血。
「我不想跟你继续耗下去。」施压的锐利刀片放开,换得自由的人转身想看个仔细偷袭者的样貌。但是他一转头见到的却是被遗留下作为凶器的小刀,而前方则是空蕩蕩的什么人也没有。
萨安仔细端详着那把小刀,外表没有任何装饰,就是把每家都会有的那种常见刀具。将凶器收下,他打算隔天拿回警局验证指纹。或许顺利的话就能从中探索到一些蛛丝马迹也说不定。
「那把刀上面的指纹有很多枚,但唯一能辨识的身份……」被萨安委託检测的鉴识人员在他那副厚重镜片底下的眼神充满犹豫,这让萨安看了觉得更是烦躁,连忙催促他说下去。「唉唷,是司兹克的啦。」
这名字一脱口而出,剎那,萨安脑子打结乱成一团,无法掌握目前情况。各种疑惑浮现檯面,错愕的情绪压过于惊恐。所以说那个人跟司兹克有关?可是当天晚上司兹克表现的样子感觉两人并不认识啊。还是是在我昏过去的时候他曾经拿这把刀跟司兹克交手过?不管怎么想,还是直接问本人最快了。
打定主意,他立刻走进司兹克所在的位置,也就是他们同一小组共用的办公室。而他人就跷着二郎腿呼呼大睡着。这画面也让萨安有了联想,确实,最近的司兹克打瞌睡次数变多了。他一直认定是对方因为加班次数过多,才会睡眠不足在工作空闲时候打盹,但会不会也跟那名女性有关?
他将这些疑惑化为实际行动,叫醒了对方。「起床啊你。」
睡得正香甜的人一脸迷惘,半睁开双眼,顺势用手臂挡住强烈的日光灯,「怎样?有任务吗?」
整间办公室内的人都刚好不在,现在正是大好时机,萨安一开口就是直接切入要点,也不管对方脑子到底清醒了没。「我昨天遇到之前那个能漂浮在半空中的女孩了。」
话才说一半,司兹克挺起身来,上半身倾向萨安,双眼瞪大,皱紧眉像是要确认对方的可信度是真是假。
萨安也察觉到司兹克的想法了,没有迴避,很直接地承认:「我没必要骗你。反倒是你,我才想知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你说她是女的?」看来司兹克惊讶的点却是在对方性别上。毕竟那样的身躯很容易让人误会是发育不良的小男孩,如果是女生,那她肯定又是更瘦弱些了。
「对啦。而且那女的昨天遇上我的时候给了警告,她要我们放弃逮捕她。」一想到这他就不自主冷笑了声,「哼,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可能会被逮捕就先来个下马威吗?」
「那你有没有受伤啊?」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他无意间看往了伙伴的头,想要穿透障碍直视那受伤的后脑勺。他自己的脸颊擦伤抹过药后已经复原很多了,相较之下,受伤比较重的人还遇到偷袭,这难免会让司兹克担忧起来。
感觉腿痠了,反正也没人,萨安便一屁股陷入给拜访者使用的沙发喘了口气,「被她用刀子划了一下。该死的,当我是鸡吗?以为是要拿来烹调所以得先放血啊?」他的抱怨司兹克不像平常那样笑他没用什么,而是以沉重的表情回应他,什么也没说。但就是这种反应才更让萨安害怕,不过他还是故作稀鬆平常的继续说,想要从中得到更多伙伴的反应,「那把刀我不晓得她是故意没带走还是真的慌了手脚忘记,总之我将它带回来查验指纹了。上面……」这故事彷彿在说别人的经历,若是这样他就能随便交代结局甚至在揶揄一番也无所谓。可是现在让他纠结的点却是司兹克与那名女孩的关係啊。到底他与这件事有没有关係?为何在他说这故事的同时他要露出那种像是被戳破谎言的表情?
「司兹克……这件事你有参一脚吗?」
「你认为呢?」亚麻色的捲髮呼应着那张永远微笑热血的表情。可是上扬的唇线还是有下垂的一天。司兹抿着下唇,力道使其泛白,只有他们的办公室中气氛凝结,他与他全都听见了心跳彭湃的鼓噪声,还有隐瞒者不协调的喘气。
「嘿,我们是兄弟啊,你有什么困难是不能说的?」萨安说这句话的同时也是在说服他自己必须接受之后可能过于震惊的事实。他对自己也没有信心。不确定如果司兹克说出口的真相是他不能接受的,那他是不是还能保持平常心应对?这次的契机考验着他们之间的友谊,也逼问着萨安是用什么态度面对他重要的朋友的。
睫毛在光线照射下根根分明的阴影落在皮肤上,这已经暗示出司兹克的答案,萨安懂得。不过他却保持沉默,只想亲口听对方解释这一切。没有谁先开口,当司兹克再次抬头凝视朋友时,他眼眸中倾泻着怀念与绝望。
其实犯罪率的升高并非偶然,司兹克以这句话作为一切事情的源头。
他说,政府其实在私下一直都在进行非法的人体改造实验。目的无非就是为了要增强国力,如果顺利的话还能巩固政权,将所有警方人员汰换成他们目前改造中的实验品。这件事知情的人就只有现在掌握操控大权的几名部长还有总统而已。而司兹克的妹妹正好是实行这次计画的科学家助手。她打从一开始就认为这计画不可行,同时也违反人道观念。但是她晓得自己在这计画中毫无份量,她说的话不会有人想听。因此她将一切如实告诉了在警界工作的哥哥,也就是司兹克。
她说:「犯罪率的上升是政府故意以意外作为名义定期释放出牢狱中的罪犯,让他们重回社会继续重操旧业。这时,倘若案件发生,实验品们就有可以测试的现成机会。而被瞒在鼓里的警方也就成了测试实验品他们逃脱能力的功用。」以绝望的眼神还有哭腔紧抱着司兹克,他是多么不捨妹妹心情上的折磨,更是无力自己的辛苦卖命居然只是政府为了私人利益的一根小螺丝而已。
她还说:「实验品们都会有副作用,至少到目前为止都是。他们会有异于常人的能力,但是共同点就是他们死得很快,绝大多数都是因为营养流失忽然暴毙而死的。」她想要拯救这一切,可是她的力量远远不及于整个政府的慾望。她很害怕,所以希望有人可以分担她的恐惧。即便她知道只是在背后发抖是于事无补,但想要改变这一切的心情却是日益渐剧的。
「她告诉我这些话的时候是在半年前的事了。她本来因为研究工作就不常回家,但是这半年……实在太久了。久到让我每晚都做恶梦,梦见她也成了实验品,很有可能已经变成我们逮捕的名单之一了。」司兹克感到咽喉好像有东西卡住,呼吸不顺畅。心脏随之加快,快到让他浑身发烫。手指也不自主颤抖着。好不容易坦承一切,他以祈求的眼神看着友人,希望他会是他的救命绳索。这些真相太过沉重,他的身份就跟妹妹一样举无轻重。小虾米是又该怎么跟大鲸鱼对抗呢?
「那天我回家后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妹曾经说过,实验品他们会因为药效而失去理性,唯一能保留人性那面的,只会针对少数曾经对他们是非常重要的人。」他这番话似乎有更重要的意涵存在,萨安也在思考到底是怎样的暗示,他双眼紧盯着他,脑子加速运转着想要接起那快要搭上的思路。
「我们遇过的实验品不多,但每次遇到确实他们第一反应就是发动攻击,对吧?」他拾起放在桌面上的警用笛,暗沉色的黄铜光泽绽放着金色光线有些过于刺眼,「这也是为什么要发这东西给我们。实验品太强大了,光靠两人为一单位的巡逻警根本无力招架。这或许……也是政府的指示吧?」
司兹克站起身,拍了拍肩膀上的皱褶,那套制服他才新穿没多久,之前那套则是在黑影偷袭下报销了。「我想,也许那个人是我妹妹。她没有伤害我,那就是最好的证明。」隐约颤抖的拳头弭平不了司兹克那颗激动的心。他的情绪已经压抑过久,只要他说出那句关键的话,最后肯定会彻底崩溃的。
「她怎么可能没伤害你?她!……」萨安愣住了。对,或许正如司兹克所言。打从一开始他受到的伤害就比自己少,而且那阵风与其说是要杀了他,还不如说是驱逐意味浓厚的暗示。
「那把刀确实是没什么特别的。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那是从我们家带出来的而已。是她说搬去实验室那附近一个人住会需要用到的料理用具,就只是这样。」可能是事情一下子变化太快,脑子乱成一团,司兹克摇了摇头,一方面也是想表达自己的遗憾。「抱歉,但唯有这祕密我是情非得已才不跟你说的。而且我也是猜,无法笃定那个人会是我妹。」司兹克重拾起微笑,是充满着背道而驰的苦涩在。
「如果你所说的都是真的,那我们应该──」
「不能报警,应该说,不会有人相信的。」他将自己与世界隔离,此刻,萨安忽然发现他跟他距离非常遥远。
「我已经对这份工作绝望了。妹妹的事情我自己来就好。总会有办法的。」但萨安怎么会不知道?他一定是太过热爱这份工作了,才不希望将来的反抗举动会去玷汙到它。
即便这时候的萨安有满腔热血,高昂的情绪,可是现实的因素如千斤秤快压垮了他。他想帮,却帮不上什么忙。
司兹克眼中充满不捨,硬是忍住,他拍了拍萨安肩膀,这将是最后一次见面,也是他一直以来等待的结果。
「我在等会有谁来提醒我辞职。真庆幸发现这件事的人是你。如果之后发现有个实验品不忍要了你的命,或许那个人就是我喔。」这玩笑话听来多么讽刺,而萨安却只能回以一抹他自己也讨厌的微笑。
「兄弟,我得用我的方法拯救亲人,还有这个世界。」这句话是他在离开前,最后跟萨安所说的一句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