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羽玄亚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灰暗中的殷红,上千朵红花好似没有尽头。放眼望去的血色花海,彷彿贪婪吸取了世界的生命因而绽放。鲜血般的奇特红艳,花瓣反卷似染血爪子。
仰视上方一片混沌,没有丝毫阳光能穿透重重乌云。空气潮湿冰冷,玄亚并不感到惊讶自己单薄衬衫如浸湿般紧贴肌肤。
彼岸。不知为何自己清楚知道此地。背后露水刺骨冰寒,眼角的一抹飘逸之红吸引他的注意。
一名女子站在花海之中,引人注目的血红长髮和和手中嫣红花束相衬。红花摇蕩窸窣作响,髮丝在空中飘扬舞动,儘管他十分确定没有风。身着日式传统素白寿衣。死者吗…
如同被呼唤,女子转过头。儘管皮肤死白,依旧能看出那超凡脱俗的美貌。精巧的五官带着忧伤,泪水凝聚雪白脸颊,凝脂般的白皙肌肤依稀透露蓝色血管。几绺红髮垂落于杏眼前,那双眸对上自己时猛然一亮,接着她垂下眼帘,在血红的花海之中无声跪下。
「我的主人。」
女子的手出乎意料的冰冷,她些微轻颤的指间牢牢紧锁他的手,毫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她引领入屋。
踏入屋内,门伊呀的被合起,后方响起锁链的摩擦的哐啷声,望着女子将门一道道锁上玄亚心中一阵惶恐。是什么?他频频回顾,外面有什么?
「是为了您的安全…」她迎向玄亚的恐惧,将冰冷的手覆上他的面颊,「妾是为您着想。」
房子是日式形式,斑驳的墙壁透露那沧桑岁月。走在木製长廊女子一一点亮悬挂的灯油,摇曳的昏黄烛光在墙壁上跳跃,亦照射在柔顺长髮上若似染血的绸缎。走到尽头她无声拉开拉门,低头邀请玄亚入内。
玄亚在软垫上坐下,女子稍作欠身离开房间。拉上纸门,扣合的声响使他的寒意窜上背脊,我在做什么…她看似也不是坏人…况且如果真的是死者…我应该也差去不远吧…
门悄然无声开启,女子带着同样素白寿衣以及酒肉现身。
啊啊,我死了啊…平静的抱持此念,记忆彷彿出现了个空缺,如何死亡以及为何身除彼岸都无从得知。女子帮助玄亚褪下衣物换上寿衣,开始用餐。酒肉很美味,玄亚边咀嚼忍不住好奇这无人之地如何取得肉,更别说是美酒 。
「这里是彼岸吗?」
女子猛然一惊,接着些微点了点头。
「…你是谁?」
「我的主人,妾没有名字,不过是个下人,如果您愿意可以帮妾命名。」
玄亚望着她一头红髮慎思片刻,那抹红使他忆起一望无际的红花…美丽,诡谲…
「就叫彼岸花吧!」玄亚托起她的髮丝。
彼岸花嘴角勾起抹笑容。
「是的,主人。」
如此日子过了多久,一星期?一个月?抑或是一年?很久,只知道很久,长久到忘了计算。
玄亚凝望着天花板,油灯悬挂在上空无声无息。缓缓眨眼,思考着为何尚未从梦中醒来。或许因为这里便是现实…转过头,彼岸花正倚在墙角。鲜红髮丝垂落在美丽的睡颜,轻启的红润双唇仅能吹走覆在嘴边红丝。吸,吐,吐…吸,吐,吐…玄亚爬起身拨开脸上的髮,此时他听见了。
那微微的啜泣,轻至不屏息几乎无法听见。顺着面颊的泪丝折射着透过纸窗的光线闪耀,玄亚忍不住伸手抹去。
「呜…」她低声呜咽,「拜…託…拜託了…」
「彼岸花…」
「不要…不要走……拜託不要……」紧蹙蛾眉,不知是被那可怜的外表触动还是如何,玄亚紧紧抱住彼岸花,究竟是经历何事…她才会哭的如此哀恸,就像是…就像是深爱的人死去一般…
「没事的,没事的…嘘…没事的…」低头将头埋入那柔软髮丝安慰道。
「…主人…?」一会儿猛然抬头,满脸的惊恐使玄亚心疼,「对不起!请求您原谅我!主人对不起…」慌乱的推开玄亚,后者却不愿鬆手。
「做恶梦了?」
她沉默片刻后轻轻点头。
「哭了整晚也累了吧?给你睡吧!」玄亚将她放入床铺,彼岸花连连摇头。
「不行!如此对您大不敬啊!我不过是个下人啊!」
「谁是主人?」刻意假装板起面孔。
「您…」
「那么谁说的算?」
「亦是您…」
「所以我命令你睡觉你该做什么?」
脸上泛起淡淡笑颜,美如雨后鲜花。她乖乖在床上躺下,玄亚迟疑片刻后準备转身离去。
「主人…」
玄亚停顿了一下。
「不要走…」
转身走回她身旁坐下。「我在你睡着前都会留着。」
「不要离开…求求您。」
「真是个胆小的小东西呢…」玄亚低头亲吻她的额,「我不会走的,我发誓。」
「不会走…对吧?」入睡前的喃喃低语。
「永远。」
如此日子过了多久,一星期?一个月?抑或是一年?只知道很久,长久到懒得计算。
哐啷…哐啷…哐啷…
大门敞开,玄亚缓步走出外界,灰暗天空映照花朵的鲜红。散步于花圃,彼岸花在后方哼这小曲。玄亚漫无目的的前行,不知不觉中离曲调渐行渐远。他低头,望见自己站在悬崖绝壁边缘,背后花朵轻拍衣袖。黑渊深不见底,玄亚拾起一块石头扔下悬崖,望着石块快速下坠,最终消失于黑暗。
「您在做什么。」
玄亚回头,不知道何时彼岸花已站在背后。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死白,薄唇转紫,平时紧抱胸前花束散落一地,玄亚不曾看过她如此惶恐。
「我只好奇这谷有多深。」
没有听到落地之声。
「您不该为这种无聊之事烦心。」她嘘了口气,「我们回去吧。」
彼岸花转身离去,玄亚望向黑暗最后一眼随即跟上。
依旧没有听到落地声。
如此日子过了多久,一星期?一个月?抑或是一年?很久,只知道很久,长久到厌倦计算。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碗筷摔落地面的碎裂声使彼岸花一愣,她目瞪口呆的望着暴怒的玄亚,望见后者满脸怒容连忙低头收拾。
「不準收!」
陶瓷碎片划破指尖,红色血丝从玉葱渗出,吃痛的猛然收手却被玄亚一把捉住。他粗鲁将彼岸花拉起,接着揪住红髮逼迫她仰头面对自己。
玄亚在她震惊的杏褐色眼瞳望见自己的倒影。一个怒髮冲冠的男人,充血的双眼满是狂乱,愤恨将他的脸扭曲。一张再也熟悉不过的面容,却显现连自己都不曾见过的样貌。
「都是你…全都是你搞的鬼!」玄亚对着她怒吼,唾液喷溅,「都是你把我搞成这副鬼样!都是你!都是你!」
用力将彼岸花甩开如随手丢弃的破布娃娃。她跌坐在地面,平时柔顺长髮纠结,狼狈不已的望着焦躁来回踱步的玄亚。
「我再也受不了了!每天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日复一日,这根本不是人能过的日子!纵使堕入地狱都比这样好!」
「主人…」
「不準那样叫我!真是够了!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也不要让我听到你的声音!只有你!就算世界上在糟糕的人也都能够取代你!」
「您说过会留下的对吧…您不会离开我的…」彼岸花张嘴欲止,泪水无声滑落。
「蛤?开什么玩笑这种烈狱跟你永远生活怎么可能?我恨透了你!」扭曲的嘲讽笑容,「够了!我要离开!」
她的脸色猛然唰白,颤抖的紧拥住玄亚的脚。
「放开我,死女人。」
彼岸花疯狂摇头,一头红色蓬草甩动,玄亚用力踹开想往屋外奔去。
玄亚拔足奔跑像是闯出围栏的野兽,狂乱寻找出口。必须离开。仅仅知道如此在迷宫般的屋内旋绕,已被黑暗吞噬,凌乱脚步声迴荡,理智被步伐击碎。
转弯,眼前大门在笔直的走廊一端。冲刺,撞上门上锁链瞬间发出野兽般的挫折怒吼。用力晃动着坚硬的锁链,哐啷,零碎的铁鍊撞击声不绝于耳,哐啷哐啷哐啷…
「您是无法离开的…」彼岸花幽幽的说,不需回头,凭藉着吐在颈部的冰冷气息便知道她正站在身后。寒冰般的双手盘上玄亚灼热的身躯,冻结他的愤怒。彼岸花贴上他的背部从后拥抱他,双臂如同铁鍊使他桎梏其中,血红长髮落在胸口好似一道伤口。「妾不会让您走的,不是说好要永远留下了吗…」轻柔的将他的脸转向自己,彼岸花满脸的笑靥在黑暗中让人不寒而慄。
玄亚嘘出一口气,促使身体放鬆。
「是的。」尽可能面无表情。「我不会离开你的」
「真的?」明朗的喜悦几乎刺伤玄亚的一点惭愧。
「真的。」转过身低头亲吻她,苍白的脸颊泛起淡淡红晕,是娇却?是喜悦?玄亚无从得知,因为此时的自己毫无感情。
如此日子过了多久,一星期?一个月?抑或是一年?只知道很久,长久到不愿计算。
等待吧,告诉自己。等待到彼岸花放弃等待的日子,等待她再度敞开大门…
哐啷…哐啷…哐啷…
「主人…」
玄亚冲出门口。
可以往哪?迫切想离开此处,玄亚往前狂奔。听到后方传来的凄凉哭喊声不禁一颤,不知为何内心瞬间充满恐慌。快点!玄亚跨足冲刺。离开这里。后面传来彼岸花的呼唤。离开这里离开这里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玄亚站在悬崖边缘往下看,深不见底使人双脚发软,后方花朵沙沙作响,若似鼓舞他往下一跃。
「主人!」
玄亚回头,她站在不到五尺之处喘息着。披头散髮,白雪般的肌肤满是鲜血刮痕。
「主人…请您离开那里…我请求您…」彼岸花恳求的向前伸手。
玄亚退后一步。
后方鬆动的石块落入深远,被黑暗吞噬。没有着地声。
「不要过来。」出声警告。
「主人…求您…」彼岸花向前踏出一步。
玄亚后退一步。
他感受脚底踩空心猛然一沉,她的悲鸣划破喉咙。
坠落。
迎风下坠,黑髮轻拍双颊。
在被黑暗吞噬前,玄亚最后看到的是彼岸花的红色髮丝在光亮处飘蕩。
玄亚在太平间醒来。
当他从房间走出时,护士对着他尖叫。没多久医生赶到,秃头医生宣告他是假性休克,如果住院不久没有大碍便能离开。玄亚暗中鬆了口气,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记忆依旧崭新。他记得在彼岸的生活,记得彼岸花的凄厉呼唤。一切宛如一场梦,一场胆战心惊的梦。
不久他离开了医院,对于他不可思议的回覆程度连医生都倍感讶异。
他回到记忆中的「家」,堆满杂物即满地垃圾的房间。他想开口怒斥彼岸花为何没有收拾,张嘴才发觉自己身处于现实。有彼岸花陪伴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他翻出杯麵和啤酒当作晚餐,麵不小心泡烂了,啤酒也带股涩味。就这样吧。玄亚开起电视猛然想起自己付不起维修费萤幕上的大裂痕始终没辙,反正我再也受不了在彼岸的无趣生活。他把啤酒捏扁随意丢在一旁。就这样吧…
隔天玄亚在恼人的蝉声中醒来,压抑宿醉的头痛起身洗脸刷牙。望进镜子,面对熟悉的面孔却如此错愕。反射出的人一脸消瘦,毫无气息的空洞双眼,下巴的鬍渣如同杂草。他叹息,工作时别人会怎麽想呢?接着自顾自的耸肩,对了,我失业了啊…
傍晚,玄亚拖着疲惫步伐回家,去了无数家公司都不愿录取他。想起他们的满脸嫌恶,嘴角的鄙视笑脸,玄亚往一旁唾了一口。不知为何脑中浮现彼岸花的温柔笑靥,胸口的苦涩涌出。他做了什么?自己的尖酸话语依旧迴荡于耳边。他做了什么?
用酒精麻痺一切吧!玄亚下定决心,望着手中提的满满啤酒还有杯麵。反正是无法挽回的…
当玄亚意识过来时自己再次站在那片花海内。
红色花朵依旧娇豔,交头接耳的窸窸窣窣作响。玄亚兴奋的四顾左右,期望看见朝思暮想的那头红髮。他将会紧拥她道歉,发誓再也不再离去。
看到了!
被群花紧簇中的女子正在低头垂泪,晶莹泪珠如断线珍珠滋润乾枯大地。她的红髮垂落依旧遮掩不了消瘦的脸庞,平时光滑长髮失去光泽。玄亚内心猛然抽痛,是我…他朝她走去,都是我的错。脚步加快。
「彼岸花!」
她猛然抬头,震惊夹杂着疑惑充斥于泪水,哭肿的杏眼燃起希望。仅有一瞬间,震惊表情被狂喜笼罩。轻启双唇喃喃吐出字句…距离促使他无法听见。踉跄朝他走来,双腿速度逐渐加快。奔跑,血红色的长髮如展开的双翅。
她朝他奔来,笑容如此耀眼动人。
他也朝她奔去,堵在胸口满是喜悦。
他笑着,
在最后一刻想张开双手拥抱。
她笑着,
泪水浸湿脸庞,
挥下手中菜刀。
玄亚被剁肉声吵醒。
睁开眼,彼岸花正跪在自己身旁小心翼翼的将双脚剁块。他低头,望见残缺不全的下半身被肢解,分解成相同大小。没有痛苦,只有一股麻木,以及深沉的悲伤,刻骨铭心。
「彼岸花。」
她抬起头,些许鲜血喷溅在白雪般的肌肤,红色髮丝染上血液变成一种浓稠的红。一绺髮落在眼前,玄亚想伸手拨开但无法移动。
「主人?」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么做…你们就不会离开了…」彼岸花笑着,然而声调却正在颤抖。「我剁掉你们的脚,就没办法离开了。」她用满是鲜血的手温柔抚摸玄亚的脸。
「总是如此呢…人们不是时常许下永远相爱的承诺吗?为何真正拥有永远却无法爱上呢?为什么?」泪水混杂鲜血流下脸颊。「没关係…会有人愿意的…许下承诺而永远留下…我不会放弃的。」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想要回答,疲惫感涌上来,只能凝视彼岸花的笑脸,以及从下巴低落的粉色泪水。
「你恨我吗?」
「不,」她仰头看向四周,玄亚望向她眼神的方向,见到柜子上满满的头颅,「因为你们啊,我们才会一直有足够的粮食喔。」她俯身在他耳边呢喃,「你们都留下来了,永远的陪我在一起。」
彼岸花轻柔的吻上他,她的唇尝起来有血的甜美。
此时想起,那些门上厚重的锁并非隔绝外界危机,而是用来阻止他人的离去的吧?只是从未作用,仅能无奈的继续加上一道道枷锁。
「啊呀!他来了!」彼岸花猛然起身,神色慌乱又带着一丝的兴奋。
「谁?」黑暗将他拖入其中,视野逐渐狭窄到只能见到彼岸花回头笑着合上门。
「我的主人。」
最后听见的哐啷声,也许她依旧害怕我们逃跑。
女子手持花束伫足于大片花海里,红色髮丝在眼前飘蕩,遮蔽了她的视野,遮住了她的忧伤。银羽玄亚离开了,和几千年的其他所有人一样。她不懂,不懂为何所有人最终依旧会离开。她付出的不够多吗?她无法满足他们吗?
泪水滑落,女子感受湿热触感停驻于脸颊。
无论如何他们最终还是回来了,并且永远的留下。永远不再离去。永远。
等待下一个吧!她知道他将会留下来,留下陪伴她度过孤独的日子。她知道。
花的窸窸窣窣声引起她的注意,女子回头,红花中伫立一个短髮男孩,他不安的四处张望,当发现自己时双眼圆睁。
女子低头,
他将会留下,她知道。
她跪下。
他将会留下,她知道。
「我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