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愿一死了却尘缘,因为爱情也要澌灭。
(1)
她坐在公园的座椅上抽烟,夜色很沉,周围的叶子也黒作一团。只有一星火光,照着缭缭升起的白烟。
笔直细长,是很秀美的姿态,不会辛辣呛口,也不是薄荷,只是随着雨后的凉意,淡淡的渗进肺里。
向小园喜欢雨天,也喜欢夜晚,坐下来之前会担心有没有沉淀尘土的积水,当她摸到干燥的塑料凳面,她感到开心。
其实不是普通的公园长椅,更像个儿童的玩具,椅背是舒服曲线,有放双脚的踏板,还安置了一个滑稽的方向盘,大概能灵活地联动起来,但她只是慵懒地靠着,一支接一支,偶尔有笑闹的情侣经过。
不知是谁先想出这个美丽的比喻,女孩的眼睫颤动,就像蛛网捕捉到的蝴蝶,微微颤动,精致动人。而她眼睫垂下的弧度很安静,掩盖一潭平静,或死去的湖水。
这是她的第一包烟,平淡规矩,滤嘴淡淡的黄,有点像秋天落叶的颜色。
(2)
很多时候她会想,像自己这样无法对香烟和酒而上瘾的人该称作什么,小朋友吗?她或许真的是个小孩,喝的酒都兑可乐,兑牛奶。有一次喝完一瓶可乐威士忌朦朦地醒来,房间黑暗,窗帘挡住大部分光线,起身到卫生间呕吐,地上蒙着一层水,从她跪着的膝盖布料处攀延,胃里没有填充物,呕出一些同色的絮状沉淀,像喝过后的中药碗底,从她的手边顺着水流滑走。完毕后她爬起来冲洗,还是有点痛苦,眼圈都泛红,眼睛在灯光下很亮,像一场小雨过后。镜子后的墙那边,陈丽华专注地盯着电视机,时不时被逗得笑出两声。
比起无法对烟酒上瘾,更严重的是她在逐步丧失宣泄情绪的能力。每天醒来常常能听见陈丽华和别人的吵架声,有时和向世平,有时和陈丽华自己的母亲,有时谩骂向世平扔给她带的小儿子。老的少的声音传进她耳朵里,像个污水横流,臭气扑鼻的菜场。她头痛极了。很久以前她大声尖叫,陈丽华不太管束她,大约以为她在发疯。然后她慢慢习惯,每当此时就把头藏进被子里。开始在各种场合沉默。她依然是厌恶的,只是无法作出反应了。
(3)
“你还不回家?”
她抬头,陆清焰的手插在兜里,脖子上挂着耳机,盯着她。还没等她构造好答案,他已经拿过她放在“方向盘”上的书包。
“走吧。”他说。
几乎没有同龄人来邀请过她,所以她拒绝都显得无措,只好站起来跟着他一起走。
十七八岁的少女,三五混作一团,谈论的话题总能让她们在路上边走边笑,偶尔和同龄少年说几句暧昧的话语。
她很不同,一个人飘零长久,看着孤高,人都该能看出爱的影子的,可她没有。有时候她走过街边,橱窗倒映出她的脸,她以为自己是平淡无表情,镜子却映出一张愁苦的脸。她拉起嘴角一个名为刻意的弧度,感到缓解很难。
向世平把她塞进了离家近的重点高中,这里青春期少女的烦恼大致囿于“和他恋爱是否影响学习”,是一种很幸福的纯真。她心思没法集中到学习上,脑中盘旋着都是深海般的虚无,大约只有说到“拖后腿”时才会想起她。
陆清焰则不同,是在人群中一眼就能望到的人。高,瘦,一个人的时候看着有点凉薄。与她的愁苦不同,他更像是淡泊,大概是足够自信才有的沉稳。笑起来有一点虎牙,拉近了距离。开学社团迎新季的时候,他代表不知什么社团捏着一叠传单,还没等他四处传递,就有人上前讨要,是这样明亮的人啊。那时旁边站着学生会长,向小园对她的印象是,一个随时露出自信微笑的女生,人脉广,走到哪儿都有人打招呼。此刻她捏着传单看向陆清焰,眼神仿佛映着他的明亮。
向小园会欣赏一切美丽的事物,当然也包括人,但不包括这么遥远的人。她只浅浅地望一眼,好像得不到的失望就快要扑面而来,只得急急收回目光。
就在那个时候,他对她说,“同学。”
然后伸手,递了纸张给她。她清晰地感受到周围的目光,是让她不舒服的注视。学生会长轻轻吐出,“怎么会发给她?”,似乎在对两旁的朋友说。似乎是没有恶意只是纯粹疑惑的一句话。
是啊,怎么会?
周围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她。
她接下,摆脱视线远去。他抬头望去,正好看见她走出一段距离的背影,披散的长发是很浓的黑,伸出一只手,细白的手指张开,将那张纸轻轻扔进垃圾桶,如同叶片坠落枝头。
他微微蹙眉。
(4)
他们一起回家的时候下起了雨,他单手按开雨伞,左肩搭着她的书包,撑伞和她并肩行走在雨中,街边商店的灯光打下来,一秒就是一幅静止的画。
“你吃晚饭了吗?”他突然问。
她摇摇头,“还没有。”
于是他收起伞,拐进一家便利店。向小园确实有点饿,捏着一个面包和酸奶去结账,才放上柜台,一只捏着零钱的手已经伸过去结账。她想开口说自己来付,但不知道如何措辞,只得沉默。
她总是这样。
走出店门口,他看看她拿着的东西,问她,
“你这是在吃早餐?”
她低头看看,笑了,眼睛略略地弯起来,露出几颗整齐的牙齿。孤高像波纹一样从她身上褪去。
陆清焰知道她的冷漠是脆弱的,有一天撞见她,书包抱在怀里,衬衫掖进绀色的百褶裙,肌肤苍白。蹲着伸出一只手,轻柔的抚摸一只猫的小脑袋,校园的猫咪很懂得讨人欢心,眯着眼蹭她的手心,她露出微笑,一如此刻。
思及此,他也伸手至她的头顶,轻轻地揉了两下,发丝翘起来,略微的凌乱。她眨眨眼,收回笑容,又是沉默的样子。
陆清焰想,毛茸茸,也是猫咪的样子。
到家的时候,灯已经漆黑了,陈丽华和向世平的儿子已经吃过睡下了。以前她会觉得一顿不吃也无所谓。但是今天,
她把吸管插进酸奶盒,酸甜的滋味很快涌上来。
(5)
她的心脏有点问题,陈丽华没空带她去检查,她只是隐约知道。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跑步甚至快步行走一会儿就会难受得喘不上气,严重的时候她还需要蹲下来歇一歇。所幸他们的体育课已经很松弛,只有一些轻巧的球类运动与自由活动。
有时她读书,过分浓烈的情节会让她的心脏也微微刺痛起来,她有些恍惚,不知道是病症还是其他。
油画课的时候,老师让他们自己找题材来画,但最好是风景,因为往届有同学用颜料把自己的偶像涂得一塌糊涂,画室里笑声回荡起来。
陆清焰画的是一座海中的孤岛,海水深深,白色的浪点缀着,天空几缕浮云,小岛覆着一片绿。是一本旅行指南杂志的一页。向小园没想到自己能跟他选中同一本杂志,她只是在校门口随便翻开,相中了这一页就买下来。她的技术当然没有他好,也许他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学习画画往事,总之勾勒得随意却精准。
旁边的苏有山凑到他画布前
“哇,你可以啊。”
前后排的同学也凑头来看,响起此起彼伏的“哇”声,她不知怎么的想起“听取蛙声一片”,坐在侧后方,忍不住抬手,低下头笑了。
不得已,她选了背过去的那页,是小岛的晚霞,分不清天空海面,只有层层橘红,一点淡紫,大片地盖在画布上,下方是漆黑的岩石,不热烈但很温柔。
空旷的画室窗明几净,米黄色的窗帘轻轻拂动,老师评完分后可以把自己的作品带走,她的晚霞在微风里变干。一身黑衣,挺拔的少年走进来,端详一会,带走了它,画布后面铅笔的痕迹轻轻写着,
向小园。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6)
她站在陆清焰的教室门口,他昨天让她放学后来找他。
倚靠着门扉,她看见学生会长站在陆清焰的桌前,两手撑着桌角,有时抬起一只手捂住嘴,属于少女的羞涩,但笑容还是满满地溢出来。他们眉目有时相对,眼神都很明亮,谈笑着。学生会长的手指轻轻弹动着,是青春的心动。夕阳撒进来一线,她印象中一天最苍凉的时刻,下班的人群放下疲惫回到家里,放课的学生开始各自不同的小生活,只有她没有归处。
大概她的大脑也像心脏一样出现问题,是中午才发生的事,但她已经不记得陈丽华为什么用一个厚重的玻璃杯砸她。她只记得自己打开房门,一只透明的杯子闷声碰上她的额角,掉到地上,砰地一下摔碎了。她垂下一点发丝,堪堪挡住,越过玻璃碎渣,拿上书包出门了。
陆清焰看见她,提上书包就站起来,回头道过再见就向她走来。她转过身时看一眼学生会长,她的笑容已经沉下去,直直注视着她。
“你的额头怎么了?”陆清焰皱着眉问她。
她有点疑惑,望向整理仪表的镜子,明了。被砸中的地方已经鼓出一个不和谐的包,泛着青。
“没事,不小心撞到了。”她听到自己这样说。
“去我家吧,我帮你擦药。”
她点点头。
然后就来到陆清焰家,他一个人住,干净又空旷,她看着透明的落地窗,想着晴天逼近纯白的明亮阳光,一定毫无保留的倾泄进来,窗帘白,风也温柔,涤荡,洗刷。
他们坐在沙发上,微凉的棉签在她额头打转,陆清焰说了很多话,她很恍惚了,只听到“以后每天我都送你回家吧”
她说好,他便附身过来拥抱她,一只手搂过她的腰,一只手按在背上。拥抱的感觉让她有些眼眶发酸,他的气息充盈在周围,让她想起晒好刚收下来的床单,有些地方凉凉的,把头埋进去,是太阳的余温。
(7)
第二天的早晨有体育测验。冬天的清晨雾气有些重,入肺的冷空气让陆清焰有些难受。跑道上稀散的站着女孩们,向小园也在其中。昨天擦过了药,她的伤应该已经在愈合,他想。
哨声吹响,女孩们跑动,陆清焰看着人影攒动起来,化为渐小的黑点,他感到有些呼吸不畅,今天太冷了。
他盯着向小园的身影,虽然遥远,但也能依稀分辨出来。昨天他们有一个拥抱,他的脑海开始浮现各式各样的她,走神,微笑,低头,其中没有一张哭泣的脸。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她,他这样想着,然后看着那身影像被大雨砸中翅膀的蝴蝶,跌落。
向小园的眼前越来越黑。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濒死之人浮出海面,睁开眼,风有点凛冽,旁边站着个女孩,白裙子,赤脚,她低头,自己也是,赤裸的足尖踩在灰色的地上,前方是天空和世界。她们的头发有两缕纠缠在一起打了个结,漆黑的颜色密不可分,柔软的手互握着,那女孩转过头,不是很好看,但莫名让她很安心。
“你觉得开心吗?”平凡的她这样问,没什么表情,但总觉得她面上笼着一层忧愁。
开心吗?她想是的。
那女孩舒展眉心,露出一个笑容。“那就好,我们走吧。”
她点点头,和那女孩牵着手掉下去。
下坠时,突然想到莫名的童年往事,阳光明媚的放学后,家离得很近,奶奶却破天荒的来校门口接她,拿过书包对她说,有人跳了楼不能看,她们绕路回家。她懵懂的答应,走在路上转过头浅浅看一眼,似乎透过层层人群,掠过说着“脑浆都摔出来了”的话语,看见水泥路面上,血液蔓延的源头,也是长长的黑发,一身白衣。
“咚。”
落地的声音不大,无休止跳动的心脏,终于卸下它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