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莉要走了。
“妳是敌人还是友人?”
她走之前这样问我。
“嗯?”
“算了,没事。”
奈莉要走了,所以她打算在离开前找我出来说说话,对此我没有多大的庆幸,因为人尽皆知奈莉只有我这个可能算作朋友的人。
我和奈莉认识了很久,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断断续续地保持着联繫。
“我走后,你可以帮我照顾我的猫吗?”奈莉用搅拌勺搅拌着她面前的可可。
“你养猫了?”
“嗯,不久前的事情。”
“既然要走了,为什么还要养猫?”
“因为它就那样看着我啊⋯⋯”
——
2008那年,汶川发生了大地震,后来全中国的电视频道都是地震新闻,我们学校在未来的一个星期里也会在固定的时间集体默哀。镇上也举行了捐款活动,捐款那天,奈莉在我前面拿出她口袋里皱巴巴的红色钞票投到了用红色颜料涂抹的盒子里。
“钱真的会捐到灾区吗,那些叔叔阿姨看起来一点也不好。”中饭的时候,奈莉坐在我的对面这样对我说。
“应该会吧,警察叔叔们会帮助难民的。”
“喔⋯⋯”
“如果你不相信,你为什么还要给100元呢?”
“因为那些大人就那样看着我,一直看着我手里的钱,我害怕我不给他们会告诉老师我不是好孩子⋯⋯”
——
“你的猫叫什么?”
“还没来得及起名字。如果你想到好的,就给它起好了。”
“对了,这些你帮我洗出来吧,到时候我会把钱给你。”
奈莉从包里拿出七卷底片放在我面前。
“不自己去洗吗?”
⋯⋯
奈莉用双手捧起装了可可的杯子,用嘴轻轻地吹走热气,然后又轻轻地抿了几口。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外面下着不大不小的雨。
奈莉过了很久才回答我的问题,“因为,照片上的人不愿意看见我吧。”
“有想过要去哪里了吗?”
“嗯,要去东京。后天的飞机。”
我和她提议过很多次可以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生活,奈总是嫌麻烦不想这么做,这样说来,她的确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而这种情况在她二十岁的时候尤为明显。
大概是2月末的时候奈莉给我打过一通电话,她问我最近过得好吗,我回答她之后,她就说感觉自己好像越来越透明了,有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她用双手撑着床让自己起来,结果怎么都不成功,想看看是什么情况时,竟然发现自己的手臂是半透明的,而且直接穿过了床垫。
“你有想过去别的地方吗。”
“像我这种快要透明彻底的人,去哪里都很麻烦啊。”
——
“照片洗出来之后要寄给你吗?”
“先暂时替我保管着吧。”
奈莉有过一段干什么都要拍照纪录的时候,她倒不是突然起兴想这样做,她说总有一天自己会得失忆症,所以拍了照片就不用麻烦别人来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这样会显得她很白癡也很主观,相对来说留下证据就更有说服力。
虽然我问过她为什么这么肯定自己会得这种病,但是她并没有明确的说出一个答案,或许她自己本身也想不透这种想法。
“预计要去多久吗?”
“暂时还不知道,反正待不久的吧,反正什么地方都待不久。”
奈莉13岁的时候被家人送去了离家不近但也不算远的城市上中学。
奈莉还在小学的时候每天看着上中学的大哥哥大姊姊骑单车上学时总是很羡慕,然后自己也去学了单车,似乎天生就是和单车很有缘,她用一个下午就已经可以很平衡的掌控方向。
所以当她来到那所私立中学时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她和她姊姊说还以为自己可以骑单车上本地的中学,为此她还特地到那所学校门口勘查过有什么好吃的路边摊。
中学开学的第一天,奈莉和我说她唯一庆幸的是还和我一个学校。
初二那年因为家庭原因,我不得已转去另一个地方读书,后来直到高中毕业我们都没有见过面,也很少有实质性的联繫过,而就在我离开的半年后的四个月,关于奈莉的消息几乎在一瞬之间全部都消失不见。
再次有联繫是在16岁的夏天,奈莉在某个深夜给我发了一条消息,她问我最近过的还好吗。我和她说还好。对话就终止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头痛的厉害,到下午突然发了高烧。我把自己闷在被窝里,又一次打开奈莉的对话窗口,发了很久的呆,反应过来时,我竟然发送了一段话。对面很快有所回应,“你或许不会相信的,那半年我明白了大部分人在依靠什么存在,我因此感到失落不已,也怀疑为什么我一定要和这么多人生活在一起。所以后来的半年我没有再接触所有人,除了家人不得己的沟通,那半年我一天一天划掉天数,觉得好憋啊。”
我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也没有表示相信与否,那天我就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在被窝里晕倒,这是后来家人和我说的,他们说我双手很用力的握紧手机,用嘴咬着手机的上沿,直到护士来帮我挂点滴时,他们才一起把手机从我这里抽走。
奈莉用舌头舔去嘴唇上残留的可可泡沫,并感叹到:“真是好喝。”
“你解决好了那些事情吗?”
“哪些?我有好多事情要解决但是没有解决的。”她用右手拨开散落到脸面前的头髮,上一次看到她时她还留着短短的头髮和齐刘海,本以为她看上去不成熟的脸只适合这种可爱的髮型,而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奈莉,到肩膀下面一点点的中长髮,六四分的髮路,加上一气呵成的拨髮动作,总叫我觉得少了些什么。
“就是照片上的人啊,解决好了吗?”
“没有。”
“之前不是说很想解决好这件事吗?”
“真的要开始想解决办法的时候,就突然没有那么想要解决了。”
我点头没有再多问,只是端起眼前的杏仁奶油咖啡,微微的酒精味遍布舌头上的每一个味蕾。
奈莉有过一段时间不长的爱情,她后来总是这样形容那段感情,“吃冰的时候冰刺激到味觉神经的快感远不及之后生病的煎熬。那是一块好吃到即便我知道保质期已经过了仍然不捨得丢掉的甜点。”
奈莉没有和我提及过她的感情是怎么结束的,或者在她每晚蜷缩在床的角落中的时刻,也为次纠结过无数次,她和我说那是一种被保鲜膜紧紧包裹住的窒息感,越用力扯开,便会产生更大的阻力,好多次的尝试后也只得无奈的和这种压迫感和平共处,但是奈莉很清楚如果不快点逃脱开自己就一定会在那个没有氧气的保鲜膜里慢慢失去呼吸的权利。
“其实我知道就算离开了这里还是没有用的,20岁的时候我一度陷入被迫害的幻想之中,日子越往后这种感觉就越发清晰,后来我开始慢慢不再喜欢和人交流,所以我不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奈莉在说完后,将头转向了窗外,雨势在无意间有变大的样子,她双手捧着杯子,手指头交替得触碰着杯壁。约莫2分钟的沈默,我一直看着奈莉,她的头髮上好像涂了护髮精油,淡淡的玫瑰香味散发在我们周围,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项鍊,锁骨的正中间有一颗小小的白色珍珠,不算正合身但也没有很宽鬆的黑色洋装裙前别着一个精緻的胸针。关于现在的奈莉少了点什么这样的想法开始变得强烈。
“这杯可可真的很好喝!”奈莉突然这么说,将我的思绪一下子拉了回来。“不知道东京会不会有这么好喝的可可。”
“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喝提拉米苏。”
“对啊,但是某次和那个人不欢而散后我凑巧去喝了提拉米苏,真是意外的难喝,后来我就把它拉到黑名单了。”
“这几年你真是变了好多。”
“怎么会,没有这么夸张吧?”奈莉用一种很惊讶的表情问我,“与其说是变化倒不如说是变老了更恰当一点不是吗?”
“哈哈哈哈,的确。”我们一同笑了起来,奈莉是很喜欢笑的人,只要在有人的情况下,她总是不经意间说一些可以让人发笑的话题,她说经常有人抱怨她笑的实在太大声了,儘管对话不好笑,奈莉也是乐在其中,扮演那个耍宝的角色。
“让别人开心一点自己也会轻鬆许多。”她是这样和我解释的。
中学毕业后,奈莉如愿的进入了当地的高中,但由于也是私立的学校,奈莉按照规定不得不住在学校,她抱怨着不论怎样都不能骑单车上学啊!
而至于我,在强烈的要求下家人终于妥协让我和奈莉读了一个学校,但我并没有达到可以到她班机的分数。
“欸,你还记得你高一时候的那个寝室吗?”
“是还记得啦,但是名字不太记得起来,你知道我慢慢在进入失忆的状态。”
“你和我说过某个早上你们寝室有个女生突然尖叫,啊⋯⋯我只是突然想起来。”
“对啊,那时候真的是吓了一跳,但后来不是很快就分了班吗,寝室也就换了,说起来,之后的那个寝室我是最后一个到的,大家都像看瘟神一样看着我。”
奈莉用一种像是很无奈但又无所谓的语气说着。
“你好像没有和我说过。”
“是没有说,因为她们后来都对我很好啊,只是⋯⋯17岁生日那天,我收到了室友的生日贺卡,上面写着大家一开始原来真的很讨厌我啊,虽然写的是以前对我的看法,但是那些侮辱性的词彙不论是过去式还是进行式看上去都很刺眼,后来我和学校说我有精神方面的病症于是就搬出去了。”
奈莉17岁还没有结束的时候突然像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消失在这个城市,没有人收到过奈莉的告别,甚至班里的老师也很默契的不提奈莉这个人。有时候我会怀疑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有我还记得她。
后来某次课间,我无意和后桌谈到奈莉,她满脸不屑的啧着嘴,“就她那个臭婊子吗?我觉得大概所有人都希望她真的死了吧哈哈哈哈。”
“发生什么了吗?”
“唉⋯⋯都怪你之前和她走那么近,被她骗的团团转。她啊,换男朋友速度和换季一样的,高一的时候她不是和一个学长在一起吗,听说她骗学长说自己不会抽烟,结果后来不是在天台抽烟被年级主任抓了吗,之后好像学长又发现她脚踏两条船,就把她甩了,甩了她还不乐意了,在网路上把那个学长和学长的朋友骂了个遍,这个事情过去之后她还陆续换了几个对象,学校里有点脸的哪个没被她勾引过?”
⋯⋯
“积点口德吧!”我的旁边突然有个男生这样说“那个时候我和她同班,那个学长高二的时候就去另一个地方了,后来他就给奈莉戴了绿帽子,而且奈莉那时候根本不会抽烟,因为是我给她的第一只烟。”男生说完之后就狠狠瞪了我们一眼,又补充了一句,“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这样希望别人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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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应该这么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你的,这样会很难过吧?”
奈莉没有马上回应我,她又端起可可喝了很大一口,“这个可可真的好好喝!”
⋯⋯
“在意才会难过。中学最后一个学年我因为清楚感受到人的表现慾从而不再和任何人交流,后来一个女生可能觉得这样的我更加碍眼吧,有次我科学月考分数是167,她跑到我位置边拿走我的试卷,然后很生气的和我说‘你怎么可能⋯⋯’之后你一定想不到她做了什么。”
“她怎么了?”
“她拿着我的试卷在班里大喊,‘奈莉作弊了!’”她轻声笑了一下,又喝了一口可可,随后对我说了一句先去一趟卫生间,便起身离开。
我没有办法想像那个女生说这句话时奈莉是怎样的心情,也无从知道她后来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在对我说时脸上毫无表情,话说出来时也波澜不惊。
一分钟左右,奈莉回到了我对面的位置,双手抚了抚裙子后坐了下来。
“那天我很生气的站起来就要走,我轻轻推开桌子,然后⋯⋯那个女生突然坐在了地上哭了起来⋯⋯这不是个例,在后来的生活里我也遇到过不少这样的人。”
我不敢看她坚定的眼神,于是将眼神转向窗外,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阳光透过远处的榕树枝条透到了我们这里,顺着阳光的路线,我看到了奈莉闪闪发光的胸针。
——“雨停了,我们走吧。”奈莉再一次打断了安静得趋于凝固的空气。
我送她去车站,一路上我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她的车来了之后,她突然转头问我,“你是敌人还是友人?”
“嗯?”
“算了,没事。”她没有再看我就上了车。我目送她消失在一个又一个路口。
那次见面之后,我和奈莉再也没有见过,她去东京那天并没有联繫我,我也没有要去送她的想法,一直以来奈莉总是静悄悄的离开一群人,不停的离开。或许,在她离开这个地方时已经得了失忆症以至于不记得我。或许,她在世界某个地方完全透明了,她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得过完她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