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到幸福的时候,就睁开眼睛吧。』--出自动画<宝石之国>ED
少年醒了。
他仰躺在床上,呆呆看着窗外的天空由一片深海浮成浅蓝。
他缓慢地坐起身,将脚悬挂在床沿,接着慢慢地、慵懒地向前挪动。在脚掌接触瓷砖地板的那瞬间,寒气从脚底一路刺到他的脊椎,少年轻轻抿起嘴。
从椅背上拿起衣服,今天穿的是学校的制服长袖加长裤。少年悄声打开房门,老旧生鏽斑的铁片惨叫出声,「吱呀--」「哎呀--」,它叫道,声音听起来很像老者怀病在床的呻吟。
少年心中大惊,赶忙躲进衣柜里。寒风从尚未完全关闭的门口灌进,飒飒吹得少年更加惶恐。
过了半晌,少年所预期的脚步声没有出现--幸好没有出现,他紧绷的肌肉逐渐放鬆,紊乱的呼吸渐渐平顺。他蹑手蹑脚从衣柜出来,重新整理,再次背上书包,往外头走去。
街道的清晨属于薄雾。少年在充满水气的巷道走了一会儿,终于走到大条一点的马路边。此时,天才矇矇亮。
「你今天有点晚呢。」
和他穿着相同学校制服的另一个少年从行道树后探出头,朝他笑了笑。
「抱歉,谢和。」
「又怎么了?」谢和问,「你又被打了?」话一出口,便瞧见少年的脸色有些微的变化,他感到不对劲--今天的少年穿着长袖长裤。虽然脸部仍然几乎是没有表情,可是,可是--他也从来都没有表情,就算真的被打了,他不会说出口。
谢和拉过他的手,少年细瘦的骨节彷彿只要稍稍用力,便会彻底断裂。谢和不敢掐得太大力,他拉起少年泛黄的袖口,看到一片已成深橘色的瘀青。
「今天没有被打。」少年说道,吐出的气息里似乎还带了几分愉悦,「昨天晚上也没有。」
他抿起嘴巴,朝谢和微笑。
谢和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着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放下少年的手。
「那你为什么迟到?为什么穿长袖?」
「早上觉得有些冷。」
「‥‥‥那迟到又是?」
少年没有回话,反而继续往前走。
两人并肩走了一小段路后,谢和才听见少年的声音,悠悠地、不带重量,恍若隔纱般,从旁边轻轻敲响他的耳膜。
「我只是觉得,深海蓝很好看。」
语毕,少年换回那副淡然的脸。
谢和挑眉,他对色彩没那么敏锐,对他而言,所有的蓝都只有「蓝色」一个名字。他没有少年的文人气质与阴柔恬静,少年是他所认识的第一个文雅男生。
「嗯……外套那种?还好吧。」
「不是,要再深一点。」
顾名思义,如深海一般,令人沉陷的蓝。
少年曾经从爷爷那裏听过的,很久很久以前‥‥‥
他瞇起眼睛,没了云层装饰的阳光有些刺眼。
据说,人鱼都住在深海。假如自己是神话中的人鱼,那么便可以游进深海里躲避毒辣的太阳。也许他的世界将成为无边际的深蓝,他的鳞片将会是与世界相符的蓝;他将感受海流的抚摸,随洋流迁徙至各个海域;他将与鲸鱼海豚为伍,摆动他隐隐闪烁蓝色光芒的尾巴。
他期望自己的天空成为深海一般的蓝--他讨厌现在的阳光。
但是。少年想。
也许他会为了这个人浮上海面。
「呃‥‥‥我想不到啦!」
「那就算了吧。」少年微微笑着。
很久很久以前‥‥‥故事就在这里结束了。
少年知道人鱼公主最后消失了,公主爱慕人类王子的心,也在那个不怎么温暖的夕阳里,随海浪消失了。
母亲抱在怀里的孩子哭了,泪水闪着蓝宝石般的光芒滑过脸颊,因这突如其来的悲剧而嚎哭。孩儿认为人鱼公主很可怜,付出她的一切来到陆地,只为一个人类。可人鱼公主太天真了啊,人类是多么的狠毒,多么的黑暗,王子很快便移情别恋,人鱼公主只能看着他深深爱着的王子另娶他人,而自己却得面临化做泡沫的命运‥‥‥
即使如此,公主仍然无法伤害她所爱的王子殿下。
既然有这种结局,还不如不要开始。少年闭起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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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秋天的气燥在下午两点达到巅峰。他有些后悔自己早上的错误决定,他早该想到有所谓「温差」那么一回事的。空气燥热的令人烦闷,唯一的救赎是偶尔吹进教室的那阵风。
在数学课的空档,少年听见鸟儿摇铃似的鸣叫。
他茫然地看着讲义上的公式,a与b的几世姻缘、sin与cos和tan的爱恨纠葛、θ与-θ的相对论,一条条黑色墨水写下的故事在浅海里悠游,突然,中央陷落一个深色的窟窿,鱼儿随漩涡转入洞里。少年放鬆自己的肌肉,沉进那一片的深蓝,他会唱出独特的温暖曲调,婉转而绵长,悠扬悦耳。
等等下课去买个冰水吧?恍惚中,他又想。
少年低头看了看自己黯沉的袖子,又摸了摸口袋里为数不多的硬币。
还是算了吧。
不然他们又要说了。
福利社的苏打冰只要八块钱,少年偶尔会买来解解馋。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微酸的苏打味飘在令人厌烦的空气里,带来如深海般沁凉的温度。
他多希望这里是深海啊。
而一旁的喧骚总会不适时地在他拆开包装的那一刻响起,嫌弃、戏谑的目光像一支支鱼叉,往少年的心脏猛地刺下。
早知道就不要来浅海了。他想。人类到不了深海的,深海远比浅海更加安全‥‥‥至少没有鱼叉。
「嗯?你也来啦!」
‥‥‥
鱼叉似乎不见了。
暖流将他层层保护,形成一堵厚实的墙,尖锐的鱼叉都被挡在外头,已经刺入的也被轻柔的拔出来,伤口在暖调的抚摸下迅速癒合,触感温柔得像夏夜的小调。
他抬头往谢和的方向看去,对方嘴角正挂着微笑。
那是人鱼生平第一次看到太阳‥‥‥不,是个比太阳更加耀眼的人类。
「你喜欢这个?下次我请你!」
那个人类不介意人鱼身上来自深海的冰冷,天天出海寻找人鱼。人类的热情,成为了人鱼提起勇气浮上海面的唯一理由。
这与母亲说的人类完全不一样。人鱼想。他将手掌放在胸前,静静感受着来自胸口深处的鼓动。人类说,每个生物都会有「心」,无论是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海里游的,甚至是深海里的人鱼,都会有「心」的存在。「心」是生命的根本,情感的泉源,没有「心」,任何生物都无法活下去。
人类说他有「心」,就在这里。
来自深海的人鱼终于对人类回以一个发自「心」的微笑。
人鱼不知道这片海的名字,不过他认为,这片使他与人类相见的海,应该叫洛夫海。
谢和拉过少年的手,仔细端详他手腕上的瘀青。他将他的袖子一併拉起,连手肘处也有一片不小的紫红。两人静默了一阵子,少年被谢和盯得有些不自在,扭扭手腕想从谢和那裏抽出,谢和却抓着不放。
「‥‥‥你怎么弄的?」谢和的眉头扭成一团,看来非常气愤。
「我在厕所滑倒了。」
听见少年的答案,谢和的眉头锁的更紧了——滑倒?怎么可能!把自己当笨蛋耍吗!
他明明白白看到了,那群畜生嘻笑咒骂从厕所出来,嘴里说着「那家伙不会回嘴真无聊啊」,还有人道「身上也没钱,啧」‥‥‥他站在暗处,看着牠们令人厌恶的嘴脸,指甲几乎就要坎进肉里。
人类心疼人鱼的伤,那样的触目惊心‥‥‥而当他瞧见鱼叉的刀片就刺在深蓝色的鳞片之间,就像深海里染上一条血带时,他的心脏也被刺得生疼。
人鱼什么错也没犯,为何就得承受这种苦?
他为他敷上药膏,冰冰凉凉的,就像深海的温度。他的动作非常小心,就像他正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生怕喀着对方。
「我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他一字一字咬着,眉宇间洒上鲜红,看着对方的伤痕,愤怒且心疼。他想要回头报复那群伤害人鱼的同类,帮人鱼出气--可是人鱼拦下他。
人鱼的心和人鱼的歌声一样,伤不了人,也不愿伤人。
两人并肩走在夕阳里,橘红色的光芒包覆住他们。
少年其实并不喜欢夕阳--夕阳总是令他想起母亲最后的背影。人们喜欢说「夕阳余晖」,即太阳在完全没下前绽放的最后一抹亮光。但是,少年认为:母亲直到最后一刻,都是黯淡无光的。他生下人鱼,又抛下人鱼。少年仍然记得,那天的母亲身上还带着伤痕,朝向夕阳走了,她的背影一跛一跛的,挡住了夕阳,使她整个人都像是深海的影,发不出任何光芒。
世界是邪恶的。少年想。法官收了钱,将他判给一个不配被称为父亲的浑蛋--因为这个浑蛋还需要爷爷的遗产。而母亲一人只分到一点财产便被撵出家门。彼时,一向宠爱他的爷爷也刚离开不久。
母亲是一条爱上人类王子的人鱼公主,为王子牺牲她的深海、付出她的尾巴、忍受脚带给她的痛楚。然而,人类是多情且无情的--王子移情别恋,连亲生孩子也沦落为他的工具。他将鱼叉狠狠刺进人鱼公主的心口,深红色的血泊泊流出,染红了海。
人鱼公主希望得到她的幸福,却死在她心爱之人的手里。
思及至此,少年反而是有那么点开心的。
他的人类还喜欢他。
至少现在,他还会出海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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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认真的,你要不要来我家?」
人类已经不止一次邀请人鱼与他到陆地了,但人鱼总是在沉思几秒后,缓慢地摇摇头。
「为什么?」人类问道。
人鱼抬起头,靛蓝色的眼睛眨也不眨望着船上的人类。人鱼的双眼很漂亮,装载了整个冬日的夜空,还有来自深海的萤光。
忽然地,人鱼唱起海洋的暖流。
从热带的礁岩区出发,温暖浅海孕育了多采多姿的珊瑚礁,带着绿蠵龟和洄游鱼群往中纬度前进;渔夫们撒下渔网,靠海流带来的礼物演活家人;鲸豚类洄游至此,享受这丰饶的猎场;接着,海流到了高纬度寒冷地带,温度下降,水流往下沉,沉到深海‥‥‥在最后,人鱼出现了,摆着他深海般蓝色的尾巴,悠悠地,往远处游去。
一曲已毕,音符还停留在海面上,缓缓散去。
人鱼很喜欢人类,但只有他这个人类。
太阳最终还是落下了,人类该回去了。
人鱼在夜晚的海上,低声唱着北极海的歌。
小巷每隔二十公尺才有一盏路灯。少年低垂着头,看自己的影子在长短之间来回,似乎就要从他脚下逃出,却又立刻被拉回。
深海传来蓝鲸的歌声,在和人鱼问好。
少年朝流浪猫回了一声「喵」,用他自认为很可爱的声音‥‥‥猫咪却飞也似地逃开了。
他呆站在原地,云层刚好挡住月亮。
「妳这没用的女人!」
屋子里传出男人的怒骂,伴随玻璃碎裂、婴儿嚎哭、女人的哭喊。少年不用看也知道,那个家伙又在打狐狸精了。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要是没听到,少年反而会觉得有些怪异。
他杵在门外,小狐狸哭的高潮迭起、惊天动地、情节曲折,「别再哭了!吵死了!」「框啷!」‥‥‥狐狸精愣住,世界有那么一瞬间安静了,少年已经可以预想到狐狸精接下来会讲什么--
他没有表情,缓慢推开门。
「不準伤害我儿子!!」
「啪!」
「你儿子?还不一定是我儿子呢!说不定是其他人的儿子!」「这种杂碎,就应该跟那个孽种一起去死!」
‥‥‥
‥‥‥
叩。
叩。
叩。
‥‥‥
碰。
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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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伏在礁石上,人类无法到达这里,鱼叉在这里伤不到人鱼。人鱼的鳞片反射深海鱼的光芒,奇幻而神祕。他的手上长了半透明的蹼,指尖长了又尖又刺的利甲,长长的鱼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动。人鱼平时都住在深海,但时不时还是会来到深海与浅海的交界处,感受与深海不一样的生命力。
几只海豚游到他身边,用吻部顶了顶他的背鳍。海豚们喜欢听他的歌唱,也会帮他带浅海的大鱼来当礼物。他接过那条半死不活的金枪鱼,撕开最美味的腹肉吃下。
『你们想听什么呢?』
新的曲子!海豚答道。
人鱼吞下最后一块鱼肉,又沉思了几秒钟。
『好吧。』他告诉海豚,『我想好了。』
人鱼缓缓唱道:
很久很久以前‥‥‥
有条人鱼‥‥‥
(气泡从海底往上飘,轻轻地,连鲸鱼也听见了人鱼的吟唱。)
很久很久以前,有条人鱼爱上人类。
人鱼并不知道人类是否对自己也抱有相通的情感,只知道他和其他人类很不一样。
人类会来到远离陆地的海洋寻找他,心疼他在打猎过程或被其他人类製造的伤痕,为他带来新奇的陆地玩意儿。他的船上没有鱼叉,他的眼中没有憎恨与厌恶。
--与其他人类不同的,人鱼心悦的他。
人鱼原本讨厌阳光、讨厌热、讨厌人类,可面前的人类是个纯粹的意外--人鱼也认为是命定中的意外。在某个夏天的深夜,趁着人鱼毫无防备的时候,撞了进来。
很久很久以前‥‥‥
人鱼不唱了,似笑非笑看着海豚们。
他们略有不满的用吻部撞人鱼看似单薄却结实的身版。
接下来呢?
『没有接下来。』
我们还想听啊!
『可是我想不到啊。』
都好啦!
海豚们在人鱼身旁打闹,几只小的更大胆地往人鱼胸膛蹭。
『你们几个‥‥‥好啦。』
人鱼受不住他们的哀求,脑子转了转,为很久很久以前而未完的故事铺上后续。
很久很久以前‥‥‥
人类伏在船边,嘴角泛着笑容。
人鱼绕船身游了几圈,一抬眼便看见人类含笑在看他。人鱼停下,像人类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
你说,月光为何一直都那么美呢?
人类如此问道。
因为她将黑暗吞噬了啊。
他伸出乾燥的双手,趁着人鱼还在为了咀嚼这句话而楞神的时候,抚上人鱼湿滑的双颊。
人鱼更加懵了,惊吓大过于喜悦,一时之间竟也没有推开人类,使得人类得以继续对他的脸颊放肆。
你啊,就像黑夜里的月光。
明明四周都是黑色的,你却是白的。
‥‥‥白的?人鱼疑惑。可是我明明是深蓝色的啊。
人类一听,绷不住,「噗」一声笑出来。
不是啦!
当身旁都是黑暗的时候,只有你固执地亮着。
(人鱼微笑,将那句词又唱了一次)
当身旁都是黑暗的时候,只有你固执地亮着。
这大概是人鱼听过最好听的话。
就像你们的萤火虫吗?
人鱼故意问道。
他记得上次人类有提过,一种小小的、会在夜里发光的虫。
人类曾经说,夏夜里的萤火虫会聚集在一起发亮,一大团,像银河横跨的星空。
不太像呢,因为你只有一只。
而且‥‥‥
人鱼诧异地看着人类慢慢染上绯红的耳尖,长了蹼的双手扶上船缘。
而且什么?
人鱼深海似的眼睛直勾勾盯住他,瞳孔里倒映了他的轮廓。人鱼的声音即使用来说话也足够醉人,与唱歌不一样的平稳波动从耳膜一路传进心坎,海浪轻柔地拍打心岸边的崎岖岩石,将上头的稜稜角角沖刷、磨平。
人类原本就晒得淡红的脸莫名地变得更红了,一抹抹可疑的赤色随胸腔内更剧烈的心跳浮在脸上。明明快要入冬了,人类却觉得现在还是他与这神秘人鱼相遇的夏天,令人心跳加速的夏天。
耳边还摇曳着浪花的小步舞曲,彷彿他正站在海滩上,感受温暖的、夏日的波浪一波波拍在脚上。
而且什么?
人鱼又问了一次。脸上抿嘴带笑,眼眸中闪烁名为期待的星光。
而且‥‥‥
人类移开双眼,手指搔了搔脸。
而且你更好看。
(气泡轻巧地往上飘,逐渐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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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把门锁得很紧,期望外面的声音无法从门缝钻入。
偶尔在这种时候,他会难得地对这个他名义上的母亲产生怜悯之情--当然,在绝大多数的时间,他还是恨她的。
这是一齣狗血肥皂剧--狐狸精看上浑蛋的财产而勾引他,甚至用孩子逼正宫离开,但这样还不够,狐狸精将母亲看为眼中钉,想要永远都不用再看到她,她‥‥‥
母亲她‥‥‥
人鱼公主的结局终究是悲哀的,鱼尾摆得再快也躲不过刻意射向她的子弹。
少年蹲下身,脸埋在双腿与身体间隔出的小小空间内。谢和白天抹在他手臂上的清凉薄荷味还残留在上头,令他的情绪稍稍平稳了些,却也令他心中的惶恐扩增。
他害怕自己沉沦于谢和的温柔中,害怕自己胸中那不可告人的越界情感。
少年很清楚的,无论是他,或是谢和,这份感情都不应该要有,从开始直到最后‥‥‥他后悔自己没有狠下心来在它还是嫩芽时摘除它,而是忽略它,认为这株嫩芽会因为缺少养分而枯萎--可现实告诉他:他错得离谱。嫩芽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一棵大树,树根往下深深扎进他的心底,当他想要拔起,为时已晚。
于是少年拚了命地隐藏自己,却始终压抑不住那迅速膨胀的心。
暗恋是痛苦的,你可以任它在无形中滋润、生长,或是让它跟着时光一起流逝,抑或是等着那个人,使它烂在心底。
少年害怕这样的自己,更害怕谢和离开他的那一天。
人类是多情且无情的--他深知这一点。
楼下的打斗没有停太久便再度开始,玻璃杯、陶瓷碗、菸灰缸击中物体的声音不间断地穿过楼地板传上来。
少年在每一次的停歇里都会不自主地颤抖,他怕听见那醉醺醺且惊悚的脚步声朝他慢慢靠近,怕手臂上已经结痂的伤疤会再次被狠狠割开,怕昨日好不容易得到的美梦就这么死在这里。
少年强作镇定,拨电话给谢和。
「喂?怎么了?」
柔和的声线些微抚平了少年的内心。
「‥‥‥谢和,我‥‥‥我今晚能去你家住吗?」
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受内心的恐惧影响,压着情绪不让它爆发。
对方先是愣了几秒,随后扯开大大的笑容--少年知道谢和会这么做。
「当然!我去转角接你!」
他能听见声音中传来的讶异,以及愉悦。谢和从来都毫不掩饰他的心思。
挂断电话,少年背上书包,打开书桌前的铁窗。他爬上窗沿,一阵寒风飒一下扑上脸,将他吹得晕呼呼的。又看了三公尺下的地面,他深吸一口气,让寒冷刺进身体,帮助他清醒。
楼下仍有那可怕的声响,少年垂下眼帘。
他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即使只有一个晚上也好,他要逃离这个地狱。
小巷的其中一盏路灯坏了,忽明忽灭,像夜空中的星光熠熠。
少年在几个月前刚铺好的柏油路面上奔跑,肾上腺素狂飙,用此生最快的速度,朝道路尽头那挺拔的身影跑去。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全身像是烧开的热水,血液疯狂流动,再冷的风也降不了急速上升的温度。
谢和来了!他真的来了!
少年内心的海浪是第一次如此澎湃激昂,心脏胀得发酸,胸中的激动几乎就要呼之欲出!
他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颊上传来湿润的触感。少年停在谢和面前,撑着膝盖半蹲着顺气,眼泪像流向远方的星河般连绵不绝落下;他抬手用袖口抹去,却止不了泪河。
母亲留给他的悲愤、霸凌者和那个家伙强加于他的苦难、手臂的瘀青、腿上的痂、胸口的刺痛‥‥‥一切几乎都化为虚无,现在他只知道一件最真实的事:喜欢谢和,喜欢到心脏几乎就要被涨破的心情,就像人鱼遇到的暖流,紧紧包覆住他。
他笑了,边哭边笑。少年终于了解小学课本里的那句「喜极而泣」。他在泪光闪闪中,看见谢和俊逸、却在此时写满不知所措的脸庞。
「喂喂,怎么哭了‥‥‥」
「是不是又被打了‥‥‥别哭了好不好‥‥‥」
谢和似乎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手胡乱无章地在少年脸上抹来抹去,惹得少年笑得更厉害,肩膀不停抖动。原本空洞的心被填满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好,泪水好不容易和缓,嘴角翘起的弧度却怎么样都压不下来。
「你、你怎么了?!」
「没、没事哈哈哈‥‥‥」
少年笑不止,不断发出不熟练、断断续续,却真切的笑声。谢和见他如此,居然硬生生被气乐了,他伸手捏住少年的脸。少年仍不住地笑、不停地笑,甚至连泪花也被他笑出来了。打从认识少年开始,这还是谢和初次看到他--这个总带着几分阴郁的男孩--笑得如此开怀。
「好啦你!遇到什么开心事啊?」
「没有、啦哈哈‥‥‥」
这样就好了。少年想。
就让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不要前进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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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曲告一段落,海豚听得心满意足,拉人鱼陪他们上去换气。
人鱼知道已经晚上了。深海没有白昼,他的深海永远都是黑夜,人鱼是靠海豚的帮助才得以判断时间。
他和海豚一起突破海面,浪花溅起的声响在夜晚寂静的海上特别明显。皎洁的月光洒在人鱼尾巴上,波光粼粼,和深海的淡光揉合在一起。
你看!一只海豚叫道。
有船!
海豚们赶忙将他推至安全距离外,人鱼不敢游得离船太近,海豚也有意保护人鱼,牠们让人鱼远远地观察那艘船,接着凑近以分散人类的注意力。
一个人类左手撑在船缘上,伸出纤细白净的右手触碰海豚光洁的头顶。
「是海豚!好可爱!」
雌性人类,人类说他们称为「女人」。
人鱼的听觉特别敏锐,即使相隔百余尺,中间还夹了海豚与浪花的嘻闹声,人鱼也能听清船上人类的一举一动。
女人的声调高亢,情绪激动、兴奋、愉悦,人鱼能听出他的心花怒放,因难得见到的海豚而尾音上扬。她的曲调是树林里的青鸟,衔着一串红果,在枝桠间飞跃,也是在充满阳光的明媚浅海嬉戏的热带鱼。而他的人类,则是林野上奔跑的野鹿,是北极海的白鲸。两者拥有截然不同的「颜色」,给人鱼不同的感受。
但是--人鱼最喜欢的,仍然是「他的」人类。
人鱼在无意间剥起下腰侧的一块鳞片。他抬起手,洁白的光线穿过半透明的鱼鳞。
--是深海的颜色。
人鱼与人类相遇的那天似乎也是这样,给海豚唱完一首歌之后、被海豚拉着趁黑夜上来透透气、他们发现人类漂流在海上、海豚靠近船只‥‥‥接着,人鱼听见白鲸般的曲调。
人鱼也在那天剥下一片鱼鳞,一片深海的鱼鳞。
后来的人鱼认为这是一个幸运的象徵:他遇到了一个对他很好的人类。他有些后悔自己没有保留那片鱼鳞--那是个非常合适的见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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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和谢和的父母打过招呼,谢和便拉他进自己的房间。
「不用担心,我会帮他準备啦!」
谢妈对家里的客人很是热情,拉着少年说着谢和小时候的糗事,谢和在一旁听得耳朵都红了。少年并不擅长面对这样的热情,所幸谢和把他拉去写作业,少年这才鬆一口气。
再三跟妈妈保证不会趁机拉少年打电玩并且乖乖写完作业以及照顾同学后,谢和终于送走这尊大佛,回身苦笑着走近他。
「抱歉啊,老妈有点烦人。」
少年闻言,微微一笑,并没有露出丝毫不悦。
「不会的,」他说道,「伯母人很好。」
「真的吗?可别勉强自己说谎喔哈哈哈!」
「真的啦。」
他没有说半句谎,谢妈真的很好,谢爸也很好,他们都很好。
他们在这不到一个小时里所给与他的关怀,是自从爷爷和妈妈相继离开后,少年在家里所得到的无数倍。
少年不禁回忆起小学时代音乐课上教的「我的家庭真可爱」,当时的他对这首歌深恶痛绝,小小心灵认为它与现实完全不符合,却在老师的威严下被迫张嘴唱。他的家一点都不像歌词的那般美好,他也无法体会没有鱼叉的珊瑚礁海域--从他有记忆以来,母亲与海豚便时时提醒他要小心人类,他们往大海扔掷危险的人造物、无止境地捕捞鱼群、截断整个食物链‥‥‥人鱼看见海洋巨人和凶暴之王惨死于人类之手,他们在垂死之际,迷茫地看着染血的海水。
人鱼彷彿听到海洋的哭泣。
少年插起一颗鲜豔的草莓,沾上炼乳。
「我们来写功课吧。」他一口咬下红果,细细品尝这得来不易的温暖。
「蛤‥‥‥再一下啦‥‥‥」
「不行,」少年微笑,「你妈都拜託我教你了。」
「我哪需要你教啦!!」
嗯,有点甜,又有点酸。
是小说里经常描述的「初恋」。诚如那群小说家所言,酸与甜的确是最能代表初恋的味道。
两人肩并肩写作业,原本枯如死灰的功课在谢和身边似乎活跃了起来,一枚枚碳字浮在他与他看似暧昧的空气中。少年几乎能听到自己强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咚‥‥‥一下又一下,就要冲破他的胸膛。
多好啊,即使只有这个晚上。
谢和身上的味道是雨后清晨的清新、谢和的体温是太平洋的暖流、谢和的笑容‥‥‥是冬日里弥足珍贵的暖阳。于他,有关谢和的一切都是最美好的。在谢和身边,连平时教人头疼的数学也冒出气泡,粉蓝色的梦幻气泡;泡泡飘呀飘,不一会便填满两人的空间。
为了能在这种氛围下待得更久一点,少年绷紧轻微颤抖的双手,也镇压了原本龙飞凤舞的漂亮字迹,一块块方阵排得整齐又彆扭,是国文老师口中的豆腐乾体。
他企图无限延伸这段两人独处的时光,一如往常他俩并肩同行的早晨里,他的缓步慢行。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到达终末。谢和写完功课,看看时间,两人也该洗澡了,便拿出毛巾和简易牙刷给少年。
「喏,你先洗吧。」
少年好不容易恢复平稳的心律被谢和在无意间打散了,他用极力压抑的眼神盯着手上有着阳光暖意的毛巾,低头跟上谢和的步伐。
他锁上浴室门,僵硬地抬头扫视镜子里的自己。眼下苹果肌上有两片红云,耳尖铺上粉色鳞粉;连脖子的微血管也充斥了他心底的激动,透过皮肤泛起一大片的淡红。少年抬手遮住脸庞,背部贴着墙缓缓坐下。他认为自己的背一定也是红的,而且全身都在发烫。
「谢和‥‥‥」
好喜欢你啊。
真的好喜欢你啊。
我‥‥‥
我能够喜欢你吗?
温柔、阳光、爽快、重情义,你看,我知道你好多好多的优点啊,我能够喜欢你吗?
(深海的人鱼可以喜欢上人类吗?)
「我‥‥‥」
(人鱼‥‥‥有资格喜欢人类吗?)
「砰」的一声,烟花在少年脑袋里炸裂。
他认知到了一个可能,一个被世界摆在眼前,却被他置之不理的可能。
一个附着在他身上的恶梦,一个逐渐淹没他的黑色海洋。
恐惧沿着他的背脊一节一节攀爬上来,盖过他全身。
他的指节用力得发白,紧紧咬着下唇。
「呜‥‥‥」
终于,一颗泪珠滑落,紧跟着第二颗、第三颗‥‥‥泊泊不绝,少年赶紧打开水龙头,让水声掩盖他的呜咽。他将眼泪往两侧抹去,这次他并没有笑--谢和对他太好了,好到少年开始怀疑这一切。
这是梦吗?是幻想吗?等明天到了,他会在地狱里醒来吗?
或是,谢和‥‥‥其实很讨厌他呢?
世界上不会有人喜欢他的,毕竟,人总是讨厌与自身不一样的人,不是吗?
他很清楚,他只是贪恋着谢和给与他的温暖,安逸于谢和的容忍。也不敢伸出手,跟谢和索求更多。只是,停在这个线后面,目光随着那个人飞翔,却没有跨出去的勇气。
少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越飞越远,越飞越远,直到他再也看不见‥‥‥
驻留于舌尖上的,名为「暗恋」的苦涩。
少年哭泣得像意识到主人将要抛弃自己的小狗,怀着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脱好衣服,站到花洒下,热水沖刷他布满伤痕的心,一遍又一遍,直到少年心中的那片海也终于回归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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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在浴室足足耗了半个小时。
他套上谢和借给他的睡衣,果不其然,自己身材偏瘦,睡衣套在自己身上显得宽鬆许多,凛口都快要能看到胸膛了。不过,这样反而方便了少年。他拉起宽大的领口,没犹豫几秒,便用衣服蒙住头。而后,他又抬起手臂,举到鼻前,仔细嗅闻皮肤上散逸的沐浴乳香。
--跟谢和身上一样的味道。
如果他有尾巴,现在一定正欢快地拍打着水面。
「谢‥‥‥和‥‥‥」
少年的双唇抿成一个弯钩,不久前掉到谷底的心情,也被拉回天空。
他缓步走出浴室,谢和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谢爸谢妈都已睡下,客厅小木桌上有几颗橘子,是谢妈怕少年饿着,给少年準备的。谢和方才伸手剥了一颗,转头见少年出来,便笑道:
「来吃橘子吧!」
谢和递给他半颗刚剥好的橘子,拉住他的手让他坐下。少年楞是由着他拉,几瓣橘子躺在他柔软的掌心,也悄悄落在他的心上。
「换我洗澡啦!」
「啊、喔‥‥‥」
少年的目光随着谢和走到浴室,往浴室门看了好久,刚消退的红再度飘上来,心脏一阵悸动,血液微微烫伤了他的双颊。
谢和他‥‥‥
他‥‥‥
他真是--
少年一颗心浮在那,跟着青春爱恋的海浪波动上上下下。他吃完那被他捂热几分温度的半颗橘子后仍然坐立难安,视线放在前方电视节目上,心思却跟着几公尺外、那扇门另一方的水声哗啦哗啦,流在谢和身上。
谢和洗完澡出来,一眼瞧见少年挺直腰桿子坐在沙发上。
「你坐那么直干嘛?」他不禁失笑,「我家沙发又不会吃了你。」
「没、没事‥‥‥」
少年任由他拉自己起身,脑袋一片空白,回过神来,自己已在谢和房间里。
「抱歉让你睡地上,」谢和略带歉意说道,「我们家没有客房。」
「没‥‥‥关係‥‥‥」
「我在旁边,有事就叫我吧。」
少年恍恍惚惚应了一声。
他将自己缩成一球埋在棉被底下,浅浅地笑了很久,很久。
(轻轻地,气泡浮到海面上,「啵」一声,清脆地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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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百般无聊地用尾巴一下又一下拍着水,透过海水看着夜空,吐出一颗颗小巧的银珠。
他莫名地想起他俩刚结识之时。人类发现了被海豚护在后方的人鱼,看得入迷了,而人鱼感受到灼热的视线,扭头便发现人类正盯着他,吓得窜回海底。他紧张得抠下好几片鱼鳞,并有好些日子即使有海豚陪伴也不敢再浮上海面。
然而。
当海豚连续第三十天跟他说,那个人类又来找他时,他起了好奇心--一般人不可能会耗费这么久的时间,只为了一只行蹤飘忽的人鱼。
他还记得人类再次看到他时的表情,那脸上挂着的微笑,可比太阳还耀眼呢。
人鱼轻轻哼唱月亮,精灵在月光下舞蹈。
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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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莫名地打了个哆嗦,下意识转头寻找谢和的身影。
当他扫视四周第三次都找不到时,凉意从脚底板爬升到头顶。
现在是下课时间,谢和不再教室很正常,可是--少年就是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种感觉,像虫子一只只爬上脚,像腿被无数根细针扎啊扎。他的背脊一阵阵刺麻感,一点一点爬到颈部。少年无法忽视这个感觉,他觉得心脏在颤抖,似乎就要炸开。
他走出教室,在走廊张望。快步走过操场,仍然没有见到谢和。
谢和去哪了呢?
恐惧感越来越真实,冰水汇集在他脚底。
经过体育馆的楼梯口时,他听见了什么。
「怎么啦?」
人鱼听见白鲸的说话声。
少年不敢置信,偷偷靠近声音来源。
「谢和‥‥‥我‥‥‥我喜欢你!请当我男朋友!」
他睁大了眼,沿着墙面蹲下身,双手摀住耳朵。
他不想听。
他不想听‥‥‥
求求你,谢和,别‥‥‥
「好啊。」
人鱼终于看清船上的人类。
深海的人鱼张开口,突然觉得喉咙灼烧般的疼。他发不出正常的音节,脑袋一片混乱,声带乾瘪得让人鱼感觉它几乎就要断开。
他试着在乾燥的空气中震动声带,他想说点什么,想说一件他应该早就要说的事。
「 ?」
自己的声音乾涩又粗糙,可这是他费尽所有力气才挤出来的两个字。
很轻,却占了人鱼整颗心的两个字。
感受着从喉间蔓延至全身的炽热,人鱼的脑子即使浑沌,却也极度清楚这是什么。
人鱼想起了自己讨厌的事物--他讨厌光,讨厌热,讨厌‥‥‥
人类。
他讨厌人类‥‥‥最讨厌了。
少年头也不回,往顶楼奔去。
人鱼一下子窜回海底,鲜血染了一路。
人类什么的‥‥‥
「最讨厌了‥‥‥」
说什么会保护他,最后还不是亲手伤害了他。
之前对自己那么好,全部、全部都是‥‥‥
骗子--
少年到了顶楼,翻过铁栏杆,一跃而下。
在模糊的视线里,他彷彿看见谢和的脸庞。
「呵‥‥‥」
他扯出一个意谓不明的笑,任由视野被鲜红浸染。
果然,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类是善良的。
拜拜了,谢和。拜拜了,世界。
谢和‥‥‥
(也许,最后仍然要谢谢你吧。)
少年一动也不动,看着他担忧的俊颜。
(谢谢你让我了解温暖。)
即使最后是你亲手撕裂了它。
他轻轻闭上双眼。
少年终于睡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