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没有当奶奶的时候,就有人称我是婆了。那年我四十五岁,媒婆。
论辈分,阿翰的爸爸要叫我小姑姑。
阿翰考上台大森林系,从桃园上来台北,礼貌上要来我家坐坐,给我打了个电话。「姑婆,我阿翰,明天可以到你家吃中餐吗。」我俩都简单而直接。「好。」
这顿饭吃得有点辛苦。阿翰话很少,猛出汗。厨艺不精的我也只能拼凑出四菜一汤招待他了。
「你高中读哪里?」
「武陵高中。」
「现在打算住哪里?」
「男一舍。」
「有空要常来喔。」
「好。」
饭间谈话,有问有答。简短清楚。
出生豪门,也是人人口中的富家公子,就我这里的粗茶淡饭吃上一回,应该不会再来我这里了。
错。大错特错。
一回生二回熟。阿翰变得主动了。
「姑婆,我可以明天晚上到你家吃饭吗,我好想你的猪排饭。」
「没问题,欢迎阿。」
「姑婆,我这个星期天晚上有空,可以到你家吃饭吗?」
「没问题,欢迎阿。」
一回接一回,阿翰吃上瘾了,我也做上瘾了。为了多蹭几次饭,阿翰变得敞开,言谈间自然地流露出甜言蜜语。
刚开始,阿翰只是想省点生活费,能免费吃一餐就是一餐。
渐渐的,阿翰把我当成他的亲妈。大学加上研究所一共读了六年,来我这里不下两百回,也就是一个月总会到我这里走个两三回。主要是吃饭。真的就是吃饭,幸亏阿翰不挑食,甚么都吃,我也能随心所欲地端上各种菜餚餵饱他。阿翰最可爱的地方是,吃到喜欢的菜,总会问清楚做法,不是那种随口问问,而是兴致很高昂,「姑婆,所以鸡蛋要先打碎,再加水,那要加多少的水呢?」问清楚了,他总会自信的说,「下回我回家,做蒸蛋给妈妈吃。」
「四季豆要煮得好吃,秘诀不在多放油,而在于多放水。」我将深藏二十多年的技巧,掏给阿翰。
就这样,为了精益求精,我开始上网学阿基师做菜,每个视频,每道菜,我都看它个两三回,彻彻底底,有把握了,就头一个做给阿翰吃,阿翰成了我的饭搭子。忠实的饭友。
阿翰在森林系的学业,刻苦艰难,我成了他的知心,饭间,他说出最近的苦恼烦闷。
「我最近手好痒,应该是异位性皮肤炎又犯了。」
「多晒太阳吧。」我成了他生活上的谘询。
「我指导教授很严,恐怕研究所两年毕不了业。」
「有甚么问题,多跟教授讨论,两年不行就两年半、三年的,人生的路很长。姑婆为你祷告。」我成了他的心灵导师、学习上的军师。
生活的大小事也跟我有关,背包破了,我缝,衣服不够暖,我买,拉鍊坏了,我换。阿翰倚赖我的地方越来越多,範围愈来越广。
我的女儿阿妮到成大读书后,渐渐走出我的生活圈,淡去。电话少,回家少,消息少,问候少。
阿翰补满我的空缺,电话多,走动多,问候多。像我亲生的孩子般,围绕我。我的空巢期,有点味道,有点力量,有点色彩。
陪一个大男孩充充实实的过了六年的台大生活。又陪他轰轰烈烈地爱上一回。毕竟我恋爱的过程平凡,陪他在痛苦挫折中长大成熟,也算是弭补自己年轻的缺憾。
台大统计系的小果,阿翰才认识一个月,就带来我这吃饭。
两人成长背景很像,缺少家庭生活的实际与交流,一路在补习班中长大,埋在成堆的练习题与测验卷中,度过浅白无味的青春,所有的决定都是家长说了就算了,连抗争的勇气都没有,之后的人生就更加平淡无味,没自信,寡言,不擅长社交。
两人同科同属半斤八两。没想到谈了几个月,小慈这半斤,竟然看不上阿翰这八两。
这小慈也真够狠的,打电话跟我说,「人各有志,不必强求,不如各走各的路,斩断一切联繫。」现代的女生想法坚定、作法独立,不是我这中年妇女能理解。
我抱着必死的决心,见上小果一面,用一连串的疑问句与她摊牌。
「或许现在的阿翰只是C咖,但五年后呢,他可能成为A咖,这过程你愿意参与吗?如果你错过这千锤百鍊的两千天,也许从此错过阿翰的人生。或许你现在不能百分之百的爱上他,但五年后难保你不会百分之两百的喜欢上他吗?」
「或许现在的你是最好的你,但五年后的你,会比现在更好吗?五年后的阿翰或许是最好的阿翰,你要懂得放长线钓大鱼啊。现在两人见面,你觉得烦,等到分离才知相思苦啊。」
人生的站台彼此错过,恐怕从此不再相见,时间从来就不宽容,也不会为谁而停止。「错过阿翰,会不会后悔。他是潜力股,趁早逢低买进,稳赚不赔,几年后你就可以坐在麵包堆中大口吃饱又能享受爱情了,一举数得,这种买卖谁错过谁倒楣。」
苦口婆心,动之以情,说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胁之以力。
我在心里重複演练这些台词,只想说服小慈,排除一切的前提与顾虑,勇往直前吧,跨过这个坎吧。亲爱的孩子们,你们眼前看似天大的问题,几年后可能就变得微不足道了。见好就收吧。
好人做到底,我也帮她处理一些不爽不痛快。两个年轻人将幸福的开端全然交託于我。
全盘托出,直接告诉阿翰,小慈的不满。
「阿翰啊,说话不要抖脚,不要边咬东西边说话,不要一直傻笑。说话的时候眼睛要放电,坚定的看着对方。」
沉默。阿翰的眼里有一层水气。
每个人都有优点,只是看清楚的时间还没有到。「阿翰,你要快快让小慈看到你的优点。再晚,你就死定了,準备打一辈子的光棍。」
环肥燕瘦各取所爱。爱与被爱都受之无愧。就怕错的时候遇到对的人,一切都晚了。
傻大个,就在一个老女人面前簌簌的流下眼泪。卫生纸一张接过一张,足足呜咽啜泣了一个小时。
哭完了力图奋发振作,阿翰是真的想成家,他改,他说,「所有的缺点,我都愿意改。只要小慈要我,我都愿意。」
看到阿翰这么窝囊,我真有点气急败坏,本来想快快结束这一段单相思,开启另一段两情相悦的爱情,谁知道,阿翰不给我任何穿针引线的新机会。我心里直骂,「阿翰,你真没出息。」
谨慎。拟定作战计画。爱的勇敢坦蕩。
有些话,我没有对新娘讲出,「你长这样,不是白富美,也不算傻白甜,不太容易遇上白马王子,就算遇上王子,恐怕是骑黑马的。错过阿翰,会不会这一生就错过了。」我没胆说出,只敢偷偷在心里,辗过小慈数百回。mission impossible。
最终。我成就了一段婚姻,三个家欢欢喜喜。迈向康庄大道。我不只是阿翰的姑婆,也是媒婆。我不只是阿翰一个人的媒婆,也是往后众多亲友孩子们的媒婆。
那天喜酒,我上台致词,之后就阴错阳差地走上这条不归路,轻鬆无忧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谁不想每天早早歇下。现在,我的IG竟然有四千两百多位追求者。我女儿小妮不屑的说,「妈妈,你红了。」
是的,我红了,更年期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