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嗅到死亡衰老如此逼近。那年母亲四十九。我十九。
九这数字对中国人来说是个劫数,所谓逢九必有灾难。
母亲变了,一定是遇到了劫数。
优雅了半辈子的女强人退下工作,原本频有交集的人寥寥无几,生活越来越不着边际。遇到的人一成不变,倒垃圾同坐电梯的邻舍,超商里同时段值班的店员。家人逐一离家打拼,亲友除了红白帖、拉直销、借钱,少有真实的问暖。熟人变成生人,竟然比生人更加见外几分。
电脑,或者说网路,与母亲终日为伍,不离不弃,无怨无悔。它与母亲日日时时相对,带给母亲消遣、抚慰与陪伴。看网路新闻,用脸书联络琐事,追剧,母亲的悲伤与喜乐,在它眼前一览无遗。亲亲相依。
母亲曾有的职场功能蕩然无存。社交,价值何在,或者说已经不存在。她常挂在嘴上:「老娘我的铁娘子时代已经过去啰。」战战兢兢的对付生活琐事,已成云烟,索性将自己与往事打包封箱。
以往过年过节还能收到贺卡礼盒水果,现在门前少有访客走动,门可罗雀。去年添购的茶叶被遗忘在柜子最裏层,还剩一大包。高跟鞋、套装无用武之地,眼影、唇膏、腮红、粉饼、染髮剂,通通退场。剩下的是,渐肿的腰围,眼角略垂,青春没有防腐剂,她的主人不再是女主角。凄凉,所有光环层层落下,从人生的舞台渐渐淡出,黯然退出。我终于明白:over -the -hill 的真谛实义,人老珠黄,人生巅峰期已过。母亲正快速的走下坡。
生活开始以「不」字为中心。是的,母亲变了。不出门、不主动、不社交、不在意、不往前、不活跃、不关心、不参与。镇日呆坐着带着遗憾与思念。
不只如此,母亲也衍生出一大人生歪理:出门就会花钱,不如不出去,眼不见心为净;人与人之间少往来才不会有纠纷。归根究底,她是担心这分不甚丰厚的退休金能否支持到离世的那一天。所以,母亲的日子不再以天来计算,而是以年、季来打算。尽量,没事不要找事做。
这不是我熟悉的母亲。
正如开了一辈子的车,习惯靠左驾驶,到了不同的国度,视野全都反了。
以前。
事事讲究规划,定期洗晾熨烫衣服,宴客列名单菜单,过年回乡下提早预备礼品。她的一生都在规划中运转,出尽风头。为了梦想,多苦的磨难都没在怕的。
我好想念,三餐有人亲自烹煮。不仅包妥早餐,连中午的便当也负责到底,晚餐四菜一汤。
爱笑,母亲的眼睛很美,双眼皮很深,笑起来很妩媚,遇到好笑的事情总是张口大笑,并爆出哈哈哈的笑声引动身旁的人一同欢乐。
热情,母亲长期从事公关工作,什么场面没见过,长袖善舞,人脉广交际多,遇事不退缩,凡事往身上揽,挺身而出化解危难,常自夸上辈子是武功高强、浪迹江湖的女侠。
爱乾净,周周吸地撢尘拖抹,角落少有细屑灰尘,细节都能顾到。
爱吃美食的母亲,胃口骤变,原来,不是想吃啥就吞嚥得了,而是牙齿能否处理得来吗。
那年,不知道是否更年期提早来报到,母亲丑态尽出,毫不自觉。我甚至怀疑母亲是否真实地活着,她的灵魂还在吗 ,还是我看到的母亲只剩下一个躯壳,空蕩蕩的躯壳。
我忽觉泪光涟涟,脑中记忆有许多断层,记不起,也不知如何琢磨。改变太大,我接受不了。
畏缩,面对生活没动力,不梳头不洗面,水槽堆满发酸的碗盘,积累两三天倒一次垃圾,十天半个月才去超商补货,如同隐士蜗居在最原始状态。在家,蓬首垢面,镇日只着睡衣, 泛黄的皮肤带着肝斑,不记帐,不再对一路相伴的丈夫万般依赖,百依百顺;出外,与世无争,不讨价还价,欲言又止。母亲说,她俨然化身为纯天然的扫把星,玷汙了现代女性的尊严,无能为力去争取,这时代不再需要她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可以一直幸福下去。
眼前的母亲如同枯枝烂叶,而非金枝玉叶,眼茫齿摇髮苍腿软体衰,她说,是时候和最好的自己道别了。她学会接受失去,曾经,梦想太美,如今,现实太苦。人在冏途,心残人老,不得不低头。
而我,今年十九,刚上大一,最好的我,蓄势待发。换我上场,代替母亲继续灿烂的拚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