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音

时间:2019-06-04 14:20:16 作者:来源网络

    失去要比本来没有还残酷,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一个双眼失明的人,他脑海中的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呢?先天全盲的人,从一片虚无的漆黑开始,用耳朵、用双手去认识这个世界,脑海里原本的漆黑之中,开始拉起一条条交错的线条,最后建构起一个只有轮廓的世界。

    后天因意外、疾病而全盲的人,是从一片彩色亮丽的世界开始,整个世界的景色停滞在了失明的那刻,不再变化,被冰封的城都如同一幅幅画作,随着时间与记忆的流逝使颜色渐渐凋零,色块慢慢剥落,最后变成除了漆黑以外,只有轮廓的世界。

    「我的天,你又买了一幅,你该不会真看上人家了吧?」

    室友看我手上握着图纸,忍不住又抱怨起来。

    「怎么可能。」

    我踮起脚尖,将那只捲起的图纸,往书柜更里面塞了进去,整个书柜满满的都是图画纸,而每张纸里面,其实画的都是一样的东西。

    与其说是在意,不如说是好奇,第一次见到她,是我在下班之后,偶然在回租屋处的路途上看见的,一个不算太大的摊位摆在夜市中,围着不少来看热闹的民众。

    走近看,是一个专门帮人画素描画像的摊子,但令人惊讶的是,画家居然是个双眼失明的女人,打着斜斜的灯光,用双手确认客人的脸庞,而后提起铅笔,细緻的将人脸给勾勒出来。

    无法想像,到底要花多少次的练习,多少时间的努力,才能如此精準的抓住每个笔触的位置,空间的前后,位置的左右,或上或下,或凹或凸,圆滑直线……就连双眼明亮的人也不一定有这样机械般的拿捏。

    而后,我成了这里的常客。

    一模一样的肖像画堆满了柜子,只因着我那偏执的好奇心。

    久违的加班与好久不见的末班车,繁华热闹的街景象徵着城市昼夜不息的活力,也代表着多少没没无闻的人默声付出。

    我抬起头来,远远的却看到一群虎背熊腰的壮汉围在那名画家身旁,我与她之间隔着一条街道,海风颳了过来,打在我脸上。

    那一瞬间,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促使我去做原本我不会做的事情。

    大概,这就是冲动。

    「你们这群人!少对女孩子动手动脚的。」

    我冲上前去,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撩起臂膀就朝身材最魁梧的壮汉脸上挥过去。

    「啪!」

    人总是喜欢将眼睛看到的事情认为是事实,并且深信不疑。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鼻樑上的痠疼感让我冷静了下来。

    「老闆,他好像被打傻了耶。」

    「我下手很轻了好吗。」

    这时,两个壮汉搀扶着那个画家,她在我面前半蹲弯下腰来。

    「眼镜先生,你还好吗?」她道。

    「眼镜先生?!」我一头雾水。

    「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只认得你的声音。」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我问。

    「我们是搬家公司,每天都会帮黎晶小姐搬画具、架摊位,晚上再把东西收拾回她的画室。」那个被叫做老闆的人瞥了我一眼。

    原来是搬家公司。

    原来她叫黎晶。

    原来她认得我。

    此时我只想找个洞钻进去。

    为了掩饰我无比尴尬的神情,还自告奋勇地跟他们一起收拾、搬东西。

    「那么我们先回去了。」安置妥当后,老闆朝我们挥了下手。

    只留下我跟黎晶两人在画室门外,气氛尴尬得令人窒息。

    「那个……」

    「你要进来喝杯茶吗?」

    「嗯?喔!好。」

    画室里的模样跟我认知的相去不远,只是摆在画具旁边的单人床让我有些在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嗯?」

    「妳刚刚说认得我的声音。」

    「从……我帮你画第三次画像开始。」

    「这么早!?」

    「因为,很少人会来两次以上,毕竟,肖像画不管怎么画,也就是那样。」

    她端了一杯热茶过来。

    「嗯?你不喝吗?」我尝了一口,蒸气布满了整个镜片。

    「不用了,我家只有一个杯子而已。」

    我差点呛到,言下之意是我正在用她的杯子。

    「不用在意,我有洗乾净。」

    明明知道她什么都看不见,只是轻闭着眼眸,却好像被她看透心思似的,让我分外的不自在。

    「到底,这里是画室,还是妳家?」

    「是画室,也是我家。」

    「妳就这样让一个陌生男子进你家里,况且你不只是一个女孩子,还是一个眼睛看不见的女孩子,妳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难道,眼镜先生会对我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吗?」

    她睁开眼睛,眼神好像在盯着我看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

    「况且,眼镜先生不是什么陌生男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已经见过四十六次面了。」

    我哑口无言。

    「妳真的很厉害。」我看着她娴熟的画着素描,就跟一般人没有两样。

    「熟能生巧罢了。」

    我终于知道她明明看不见,也要打灯光的理由,那是在失明之前的习惯,从这个灯光的角度开始,一画再画,一画再画,相同的笔顺重複了数千次,直到完全的将一切高低起伏深深烙印进脑海里。

    因此,虽然双眼失明,只要确认了东西的轮廓,再加上脑海里的光影,她就跟正常人一样,就好像能看的见,能画出如此精準的素描。

    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不屈于困境的韧性,带着用时间堆积起的毅力跟努力,在这个城市的一角,默默地发光发热。

    与我截然不同。

    我开始在她身上找寻我所缺少的东西,冲劲?信念?毅力?有时甚至我连我自己在找些什么也不知道,每天晚上到她的画室里报到,渐渐的,我没有找到我所缺少的,却发现她所缺少的……

    她的世界里,只有黑白,没有其他颜色,整个画室从地板到墙壁,通通都是黑白色的素描画。

    直到,我在一个陈年的柜子里,发现一叠油彩画。

    我迅速的浏览着,发现画的都是一样的景色,分毫不差,唯一不一样的是,画作的颜色从最底下开始,往上渐渐地越来越淡,直到最上面一张,就好像没有着色般,只有线条轮廓。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景色,像是雪景,又像是森林,像是花海,又像是山峦,与其说是美丽,不如说是感动,看到那幅景色的瞬间,有种想流泪的感觉,这个世界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吗?

    「黎晶小姐,画油彩画吧。」

    「我已经画不出来了,彩色的画。」

    「让我来帮妳吧!人家不是常说,阅读一段好的文句,脑海里会浮现出画面吗?别看我这样,我以前可是个写小说的喔,对自己的文笔还是小有信心的。」

    「不要。」

    「为什么?!难道妳想一辈子画素描画?一辈子窝在夜市的小摊子里?」

    「应该说我只能画黑白的素描。」

    「那这些东西呢?!」我把那叠油彩画搬到她面前,「妳不是一直都在努力尝试吗?这不就代表着妳一直都没有放弃吗?!」

    她露出一种柔中带愁的眼神,垂着渐阖的眼皮,用手轻碰着那叠油彩画。

    「意外之后,我不停地想把画油彩的感觉给找回来,想维持住脑海里的色彩,但是不管怎么重複,我脑海里的颜色只会不断的黯淡……」她将双手放在眼睛上,「只要我没有用双眼再次看过,所有的景物对我来说都只是记忆而已,很讽刺吧,我能记得东西的轮廓、光影,但唯独颜色……」

    「为什么执着妳脑海里既有的颜色呢?!为什么要执着实际存在的景色呢?人是有想像力的阿,依靠着想像力,可以把那些不存在的世界给描写出来,妳也可以靠着想像力,创造出属于妳自己的世界,不是吗?为什么总要坚持着现实存在的东西呢?」

    「因为,那是我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繫了。」她的神情带着淡淡的哀伤,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小鬼头,自以为是地朝她说教。

    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与她相似的地方。

    每次我到她画室,总会看到门是开的,几次之后才发现,是她听到我上楼的脚步声才先把门打开。

    「话说,妳的听力真的很好,连不同人的脚步声都听得出来,是因为看不见的关係吧?倚靠着其他观感,也让其他观感能力变强了。」我道。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是因为没能用眼睛去认识这个世界,所以我才会更想用听的、用触摸的、用闻的……来感受这个世界的一切,如果你静下心来,很用心的听,很用心的去感受每一刻……你也能做到跟我一样。」

    从来,我都不曾认真的思考过丧失某项知觉的人,他们所处的世界与我们有何不同,在遇见黎晶之前,我认知中那些眼盲的人,因着视觉的衰弱甚至丧失,其他知觉会加强,来弥补失去的不足,我们用双眼来认识这个世界,而他们则是用听用触碰的,只是方式不同罢了,就像用不同公式去解同一道数学题,再正常不过了。

    但是,他们一路是怎么克服过来的,如何克服恐惧、失落感和世俗的压力,才能安然的跟正常人一同生活?他们脑海中所建构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们心中所嚮往的世界又是甚么样子?

    我不知道,或许就像黎晶一样,因为失去过一次,而不敢对所嚮往的事物有所追求,怕再次失落,更怕失去更多。

    而我也是。

    「其实,我还能用心跳,来感觉出每个人的个性喔。」她转过头来,「想试试看吗?」

    「心跳?」我吞了口唾沫,「所以……妳要,把头,靠上来?听……?」

    「不用啦。」

    黎晶把手放在我左边胸口。

    「这样就可以了。」她闭上双眼,神情有些专注,「你心跳有点快呢……平常都是这样吗?」

    「还不都是因为妳的关係......」我心道。

    「虽然心跳偏快,但是怎么说呢......」

    她侧头思索着该如何表达。

    「就像死人一样呢!」

    「妳要说的是,毫无生气的像死人一样吗?」

    「对!就是这样。」

    我看着她开怀大笑的模样,也跟着陪笑起来,好在这虚假的笑容,她看不到,我更庆幸,我笑完之后,那张脸的五味杂陈,她也看不到。

    因为,也只有死人,才能听得出死人的心跳。

    「我想听你写的小说。」

    「怎么了,突然......」我缩了缩。

    「让我鉴定一下。」黎晶贼贼的微笑着。

    「哎呀,妳这是在质疑我?!」我的音量瞬间提高。

    「现在试吃品是基本好吗?」

    我火速奔回家里,将电脑里的档案通通複印,然后再跑到画室,一整个休假,我没有跑出去玩,没有窝在被子里,而是当起了说书人。

    「如何?」

    我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但其实很害怕听到她的回答,但没想到,她的思绪比我想像的还要难以捉摸,爆炸性的跳跃。

    「你小说里面的场景,是怎么来的?」她问。

    「嗯?场景?我乡下的老家。」

    「眼镜先生的眼睛,不是一般人的眼睛呢。」她似有寓意的说道。

    「怎么说?」

    「同样一幅景象,别人看到的都是那个样子,形容的都一样,旅游杂誌、旅行节目、广播......但是,你的眼睛,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

    「讲的好像阴阳眼一样。」我哭笑不得。

    「说不定喔。」她闭上双眼,「是能看到万物灵魂的眼睛。」

    我看着她,忽然想起了些事情,因着忙碌而被淡忘的每个遗梦,在此时,因着气氛的关係缓缓上浮。

    「我以前有个梦想,写作......投稿......被出版社相中,之后出书。但是回过神来,日复一日的上下班、跑业务、应酬,放假也是拿来休息,我出社会以前一直以为我跟那些只会猛读书的同学不同,跟那些志向是求个铁饭碗的同学不同,跟那些只会循规蹈矩的同学不同......但出社会后,我却跟他们做着差不多的事情,想想就觉得难受。」

    「你会难受,真的是因为跟他们相似吗?」她问。

    「曾经尝试过,才会失落吧,我想是这样。」我道。

    黎晶的双眼不会对焦,让我无法看出她心中的想法,但是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好像能从一些细节中大概知道她的想法。

    不过也只是我的臆测而已。

    良久,她才开口,话语也是直接的令我讶异。

    「画油彩吧。」

    「欸?等一下......妳再说一次?」

    「等你把句子写好,我就来画油彩。」

    「......」

    半个小时后,我精雕细琢了一段三百字的叙景短文,然后念给她听。

    她边听边调色,提笔,作画,当她手一左一右的挥舞着笔刷,白色的纸张渐渐变成一幅充满色彩的景图。

    不得不说她的还原能力十分优秀,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词语,她都能完全如实的呈现出来。

    然而整张图从上到下都散发着说不出的不自然感。

    后来我终于发现问题所在,黎晶的绘画能力,建立在她对整个空间前后左右的精确掌握,运用在素描上,只要用手确认过物体的位置,就能精準地画出来,但是不管是景画还是想像画,她没能用眼睛确认过,不仅空间感显得有些凌乱,色彩的拿捏甚至是擅长的阴影变化都掌握不了了。

    试了几次之后,状况都还是一样。

    「你今天先回去吧,抱歉,我有点累了,想早点休息。」

    她的表情看起来相当沮丧,我冷静下来想想才发现,我太爱管事了,自己了解了她什么?就这样有点半迫的让她去做不想做的事情......强迫别人去办到我所办不到的,然后得到心灵上的慰藉跟满足。

    我甚至怀疑自己有些心理变态。

    隔天,黎晶没有把摊子摆出来,人来人往的夜市里空着一小块不起眼的空缺。

    画室前,聚集着一个员警和几个搬家公司的人,我才知道,黎晶从下午之后就失蹤了,老闆他们找人来搬画具的时候,发现门是开的,却找不着黎晶的人影。

    我走进画室,跨过门槛,眼前的画面让我脑袋瞬间卡白。

    满地的画作,数不清的图纸像是秋后落叶,让地板不见天日,放眼望去有如彩色的荆棘丛,我踏在上头,刺痛的却不是脚底。

    扭曲的笔触表达着什么?凌乱的配色透漏着什么?

    震惊......

    否认......

    纠结......

    愤怒......

    哀伤......

    恐惧......

    而后渐渐......陷溺在绝望里。

    我不自觉的向后採了两步,差点没把自己绊倒。

    「可恶,我去找她!」吼完后转身往屋外狂奔。

    我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没有一丝线索,出了什么意外,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不清不楚,我完全不了解她,连她可能会去的地方都不知道,只是一股脑的想往前冲,像个傻子一样。

    我跑了一阵子,步伐渐缓,而后整个人茫然的站立在路口旁。

    我......要去哪里找她呢?

    漫无目的地跑,漫无目的地找,漫无目的的日复一日。

    城市的喧嚣声充斥在我耳边,不断交错、重叠,好似要掏空了我的脑袋,车声、人声、警哨声毫不止息的在我身边打转,无法形容的晕眩感,整个空间都在模糊扭曲,前面的景物与后头的背景扭成了一团,夜空不知道何时被我踏在了脚底下,我抬起头来,高楼大厦像钟乳石垂挂在纵横的公路上,如梦似幻,彷彿世界在我眼里变得颠倒相反。

    但或许,这才是它本来的样子。

    「如果你静下心来,很用心的听,很用心的去感受每一刻……你也能做到跟我一样。」

    我忽然想起她曾说过的话。

    周围的声音没了,时间凝滞,整个城市如同一片平静无波的湖水,悄然的连自己心跳,都无比清晰。

    滴答......

    滴答......

    这是......泪水?

    被冰封的时间啪啦一声碎开,人车的杂闹在我身后响起,一切又回到了孰悉的模样。

    「噗咚!」

    但我的心,却怎么也无法回到原本的节奏,怦然跳响着我生命中每个蜕变的音符。

    「拜託,再等我一下!再等一下!至少这一次......」

    「至少这一次......」

    我扯开双腿,越过一条条横竖的街访巷弄,五光十色的灯火闪烁,并在我左右拉起一丝又一丝七彩的线条,缤纷绚丽。

    「呵......呵......」

    我压抑着胸口剧烈起伏的疼痛,难受的像被千斤石板死死抵住肺部。

    当我停下脚步,凝神看着眼前的景象时,那些疲惫与痠麻便烟消云散。

    漆黑的小巷子,一个身形瘦小的女性捲曲在杂物堆旁,单薄的衣衫、赤裸的双足以及不断发颤的身躯,每一幕都有如细针刺痛着我的心头,直到这一刻,我才如梦初醒。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黎晶?!」

    「喂......发生什么事了?」

    我摇了摇她的肩膀,见没有反应,便拖着她的下巴将她头抬了起来。

    看到她双眼的那刻,我鼻子一酸,差点哭了出来。

    她的双眸混浊空洞,像失了魂一般,既听不见声音,也感受不到碰着的东西,只是双眼睁大,停不下身体的哆嗦与嘴里的歇斯底里。

    「因为,那是我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繫了。」我想起她说过的话。

    如果说,她脑海里的世界,是由线条构成的,只有轮廓,而没有颜色,那一但强加那些虚构的色彩,是不是不仅无法让她的世界变成彩色的,连原本那个黑白的世界,都将找不回来。

    我不知道......。

    对我们来说平淡无奇的事情,对他们来讲却十分严峻,我们每日每日更新着这个世界在我们眼底的样子,不断用双眼温习着,而后在我们脑海里根深蒂固。但他们对于身旁景物的认知,早在失去光明以前停滞,只能靠记忆来维持,用想像来更新,然而记忆有限,想像并不真实,当想像佔据了他们对现实世界的记忆,会不会怀疑自己也是幻想里的一部分,自己与现实的连结,自己的存在,到底在哪里?

    滴答......

    滴答......

    我想起了刚才听到的声音,忽然灵机一动,将黎晶的手拿起,轻轻地放在我的左侧胸口,而后闭上双眼,革除那些不必要的声音,革除那些不必要的思绪,静静的,专注的感受着自己一上一下的心跳。

    渐渐......沉浸......

    人与人之间有着说不出的微妙共鸣,因此能用不同的方式,传达自己的感受与心境,用言语、用纸笔、用画作,甚至用味道......用温度......

    如果心跳也能传达......

    如果......心跳,可以传达......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缓缓睁开双眸,只见黎晶眼角泛着泪珠,抿嘴看着我。

    「我回来了。」她浅浅微笑。

    「恩,欢迎回来。」

    我拨了通电话给搬家公司的老闆,说找到人了,让他们回去休息,说话途中,黎晶紧抓住我的手腕没有放开过。

    「恩,好,先这样,不会,掰。」

    我挂上电话,低头看着黎晶的脸,却不知如何开口。

    「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她忽然道。

    「黑,还是黑,没有声音,没有温度,没有任何东西,好像连时间都没有,然后......」

    「那个......黎晶......我......」我想打断她的话,不让她回忆那些痛苦的事情。

    「然后,我听到你的心跳,不是死人的心跳,但我却知道那是你。」

    我侧头看了下她安然的表情,便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

    先这样吧,我在心里头告诉自己。

    我背着黎晶,一路上两人无话,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孰悉的地方,我看着远处画室的铁门,愧疚感不禁涌上心头。

    「先别进去好了。」她在我耳边道。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反射性的道歉。

    「我想去顶楼,去高的地方。」

    我缓缓爬着阶梯,好不容易带她上到顶楼,而后将她放在顶楼的一张凉椅上。

    她抬起手来,手掌张大,好像想抓住什么似的,问我道:「这里的景色,看起来怎么样?」

    她家的这栋是公寓,一出巷子便是市中心,四周有数不清的大厦包围着,高楼压抑着矮房的视野,说实在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夜景。

    「妳......还相信我说的话?」我道。

    「相信的相,其实是互相的相。」她转过头来,「你也是相信我能办到,才推我这一把的吧?」

    「可是我差点把妳害惨了......不,不是差点,我就是害惨了妳!我明明自己也死握着既有的东西,不愿去踏出步伐,却把希望寄託在妳身上,如果妳能突破,就好像我也能办到一样,说到底,我只是自私与自以为是而已!」

    说到后面,我几乎是用吼出来的,激动的情绪全塞在了言语里,倾泻而出。

    「是期待......你将你的期待施加在我身上,我也将我的期待,施加在你身上,如果一个眼睛看得见的人,也能感受到别人内心的声音,就好像,我也可以看的到这个世界的模样,因着你的自私......让我,找到了自己。」

    我愣愣地看着她,内心久久无法平复。

    世事是很奇妙的,往往在旁人都能接纳你的时候,自己反而无法接纳自己;在别人都原谅你的时候,反而自己才是最无法原谅自己的人;当所有人都不谅解,并与你格格不入之时,自己又必须充满自信的完全接纳自己,不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也不是自我感觉良好,而是只能这么做。

    比起对立,说是衬托更为準确。

    当有一天,所有人都能理解别人的难处,都能从心底最真切的声音了解身旁的人,都能将心比心,都能善良的对待彼此,能真诚的不留私心,能不后悔的做好每件事情......我想,那也是这个世界停止运转的日子。

    而我,也不会与黎晶有所相遇。

    好多年后,我忆起这段时间的每件事情,依然历历在目,好似只是昨天。

    「张总,这份案子就这么定了!」

    「还要麻烦您多多费心呢!」

    我与总经理起身跟客户握手,送走客户之后,只见总经理笑容满面的回过头来,「我果然没拉拔错人啊,一上来就帮我谈了笔大生意。」

    「我只是在旁边搭话而已,主要都还是您谈的呢。」

    「我说,现在你可是协理了,以后底下的人都要你带,太过谦虚可不行,该自信的时候就要大方的拿出来。」

    「是,我会多注意的,谢谢总经理。」

    「话说,你真的没有要跟大家出游吗?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

    「抱歉,虽然我也很想跟大家出去玩,可是那天我真的没办法。」

    「好吧,也不勉强你了,不过是什么事情呢?家里还好吧?」

    「家里状况都很好。」我握了握手里的票,微微笑道:「姑且算是......见个老朋友吧!」

    拥塞的人潮将美术馆挤得水洩不通,我穿过了层层人墙,长廊两侧挂着一幅又一幅的作品,每幅油彩画的内容,我都熟悉不已。

    我停下步伐,望着远处酷似记者包围明星的场景,一个身穿素色洋装的女人坐在木椅上,周围人热烈的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而那女人虽然视线会往发话人方向转头过去,但无法聚焦的双眼还是透露出她身体上的缺陷。

    是我见过最美的缺陷。

    我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看着......从人群的缝隙中望着那个女人灿烂的笑靥。

    良久,她转过头来,看着我,四目交接。

    那一刻,会场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众人消失了,画廊也消失了,空白的如同未被创作的纸张,纸张上,只有我和她两人,隔着数公尺的距离,望着曾经寄予的期待,彷彿那份初衷,依然还在。

    「哟。」

    我朝她笑了笑。

声明: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自行上传,本网站不拥有所有权,未作人工编辑处理,也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果您发现有涉嫌版权的内容,欢迎发送邮件进行举报,并提供相关证据,工作人员会在5个工作日内联系你,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涉嫌侵权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