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青冬桥上/A fight.
青冬镇的外头围着一条河。河道宽三十米,最深的河床就算三个成人叠罗汉也冒不出头来,镇民称之为「河渊」。河渊从西北方的高山溶雪化水,顺着地势一路流沖而下,绕过这个平静、与世无争的镇子,最终和这大陆上流淌的所有河流一样,注入那个无边的大鹹水潭,直到某天蒸发、凝结成云,重新以雨的姿态落下:落在寒风凛冽的远山顶上,再度结冻凝霜;落在青冬镇家家户户的瓦片屋顶上叮叮咚咚响;以及,落在镇外的这条河渊里,继续永恆不断的轮迴。
河渊的位置何其巧妙,如同大自然的温柔怀抱,保护青冬镇民不受各类贼匪的来犯。但在保卫家园安全的同时,青冬镇也等于被河渊困缚其中,隔绝了外来的一切。物质若是充足的话那还好说,要是民生资源出现了短缺,便势必要离开镇子,到其他都市进行採购,以囤积物资。
镇民们也知道这般困境,着手进行构思、规划,取得方案中需要的所有人力、物力,倾尽全力和时间的结果,换来了一座坚固无催的建筑。
这便是青冬桥的诞生。
为了能够与外面的各种资源来源有所接触,横跨河渊两侧的拱底长桥。一道朴实无华,仅以机能性与存续性取胜的水上道路。镇民对外的唯一通行手段。
这座桥带来了营生,带来了便利;为不识外界的镇里居民打开了一道新的大门,扩展眼界的同时,也导致大量的年轻人对河渊的对岸抱着无限的想像与憧憬。家里的子女们成年之后,怀抱着梦想离家打拼,结果却通常是迷失在都会之中的纸醉金迷,抑或更悲惨的客死他乡。
他们忘了自己的故乡,比起认识全新事物的适应或迷惑,故乡早已无关紧要。
那座为长长的河流所包围,依着高山而建的平静小镇,早已在浸淫灯红酒绿的感官和心灵中变得平庸乏味,宛如被遗忘在抽屉最深处的褪色老照片,不再是什么需要记得的地方,把其当作人生的汙点而感到自卑,或唾弃不已。
而青冬镇依旧在河渊的怀抱中,贴着山峦可靠的胸膛,宁静的生活着,没有遭遇什么大风大浪──应该是这样的。
但,与外界取得连繫的结果,终究会为纯朴的镇子内部,带来微小却可观的变化。
食材暴露在唤来腐败的空气中,得到了渐进的腐败;人类处在召唤前进的时间之中,得到了渐进的老化。
镇守桥这端的大门永远尽忠职守,挡住流连的不法之徒,却阻止不了失去单纯心灵的故人。一些在外头遭遇失意挫折的人们回到故乡,却从未想着振作,只是成天酗酒,或是抽着在外界相当流通的「迷菸」,在昏茫迷糊的糜烂中颓废而麻痺。而他们带进来的不良嗜好,又如传染病一般在青少年间开始流行起来……
青冬桥是青冬镇的命脉,是运送维生物资的血管,却也允许不良的成分有了侵入的机会,在内部发炎、溃败。平静再也没有过往的祥和气息,而是一潭死水般的淤浊不清,犹如把一脚踏入的人们蚕食鲸吞的无底沼泽。
以上关于青冬镇的一切叙述,全是那名男子一边前进,一边向人打听来的说词。
如果这些叙述没错,那么,捎信来的男子出现在青冬镇,将淤积在沼泽底的污泥翻搅起来的那天,则是青冬桥通行两百年后的事了。
※
男子的手指轻巧地抚过侧边的桥栏,那力道之轻,动作之柔,好似用羽毛爱抚着纤细敏感之处;指尖带起一股略带油腻的光滑触感。
是蜡。
青冬桥以平滑的大块岩石为基础,其他部分全部採用后方山坡上自然生长的大片铁木林,这种木材早已被大量使用于镇内的各种建筑,对于这种坚固且不易腐坏的自然建材,镇民没理由不用它来建造这条重要的水上道路。
尖锐的边角和恼人的小木屑都已从木材上打磨掉,并且建造过程中完全不用一根钉子,而是在木块上刻凿沟槽与卡榫,让木材如拼图般紧密接在一起;考虑到可能会因水气浸染使桥身腐坏,还要先在建材裹上一层防水的薄蜡,如此造起的房屋和建物能完全阻隔湿气。
他想起某个远离故乡,在异地成家立业的男人对他说的话:「寒库图山上生长的铁树木虽然坚固,还是会因为湿气而腐烂,老祖先才想出了把木材裹上蜡的防水措施。这种在困境中迸发出的睿智的火花真是让人感动,只是……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力气可以回去了,我的精力已经花在这里,花在我的妻子和儿子身上了……」
接着男人又说了一番话,交付给他一封信后,就断气了。他的妻小、邻居们也接连离世,只留下漆黑扭曲、飘散焦臭的遗体;他所居住的那座城市,则是在火海中付之一炬。
之后,男子便动身前往那人生前提到的故乡。
风里混杂着清凉湿润的水气,不断向上吹拂,将男子的大衣下襬吹得猎猎作响,也吹着他阖上的眼睑。他背后的行囊极其简单:用两根牛皮绳串起的皮囊,里头只有两块充当铺垫和被子的薄布,包住一堆用途各异的瓶瓶罐罐;一把调理食物用的小刀,和一把劈柴用的厚身短刀。挂在腰际的水袋里只剩四分之一的量,剩余的乾粮和罐头也在上次露宿时全吃完了。
不过,既然到了有人居住的城镇,应该不必为饥渴所苦,而行囊里的物品基本上也暂时无用武之地了。
「河渊……」
无法归乡的游子曾经提过这条几乎无底的河,加上他一路上收集来的传言与穿凿附会……这八成就是青冬桥。十数公尺的前方,青冬镇就伫立在那里。
被山水所包围,想必是个世外桃源吧。然而,要如何想像在这如诗如画的风景中,藏着无法抹灭的骯髒汙点呢?男子无法想像。
他全身上下的感官──特别是耳朵──代替他的眼睛,在脑子里收集、构筑过许多的画面,这样的光景并不是想像不出来,而是他不愿意去想像。
若非受人所託,他甚至不想踏足于那样的地方。
但是请託就是请託。对于走在抱着模糊目标的旅路上的他来说,完成某个人交给他的请託,便是他目前能做的事。
他用这样的方式不断收集着「某个线索」,藉此在各个地方旅行。那个线索,便是男子自身旅途的终点。但是什么时候才能搆到这个答案,并不是男子最关心的事,因为前一秒得到的线索,可能在下个瞬间被其他涌出的论调给推翻,到最后,才发现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真正的答案还在未来,犹如幽暗山路前方隐隐浮现的火光,若是不靠近,就不会知道到底是民家灯火,或是昙花一现的磷光鬼火。
总之,先踏出第一步。
所有的未来,都要先踏出这一步才能迎接。
男子举起他唯一的旅伴,一根长三尺四寸的木杖,迈开脚步。
叩、叩叩、叩。
叩叩叩、叩、叩叩。
男子不疾不徐地走着。
河渊的歌声与他为伴。流水的声音是一首流传至今的古老歌谣,平静地传唱着数百年以来河面上映照的一切:这个纯朴的小镇从襁褓中成长到繁荣,渐渐堕落为社会蛆虫的温床,再度回归死寂的每个瞬间。远处,不知世态的鸟儿在树上啁啾喧闹,或在树叶间振翅追逐。
叩叩、叩叩──男子停下了脚步。
一群人声。正在大声叱喝。
从那些人口中吐出粗俗难耐的低级词彙,以及用力敲打物体的声音来判断,大概就是传说中来骚扰镇民的浪蕩无赖吧。
这座桥只是一条笔直的道路,选项只有前进或后退。
男子别无选择。
「快开门啊,混蛋,大爷们有事要稟报老大,别挡了大爷的路!」一阵叫骂后,跟着就是一连串木门的砰砰哀鸣。
「这里只有想安静生活的人们,没有你们口中的老大!」虽然隔着一面坚固的守备,门里的声音依旧难掩胆怯,「行行好,你们去别的地方吧!」
「听你放屁!」门外的人骂得更过分,甚至开始踹起门来。「我们老大已经告诉我们,他的栖身地就在这里,青冬镇!你们大门上面挂的牌匾清清楚楚,难道是大爷我眼睛脱窗吗?啊啊啊!?给老子开门啊!他妈的,信不信老子我用这把爱刀把这扇破门给打烂──」
「能不能借个道呢?」
男子的话声成功的让这群牛鬼蛇神转移注意力。
「你这家伙,哪个道上的!没看到我大哥在忙吗!」离男子最近的一道声音。大概也就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跟班吧。
「我不是哪个道上的,我名叫……」男子突然想起他在上一个城市中──就是那个在火海中永眠的城市,也是在那里,男子得到前来此地的理由──与一群帮派发生的冲突。那是个规模庞大的组织,他从不认为在那里发生的一场战斗便能把这组织给击溃。
这群人是其同伙的可能性很大。「……我名叫『帕斯拜』。」
「帕斯拜(Pass-By)?过客?」一群人听闻,爆出一阵嘲笑。「如果是过客就闪一边去,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大爷们忙着进镇子里休息呢!」
「我有要事前往青冬镇,有人託我送一封信,要给──」
「管你是送信的还是干嘛,总之少给我叽叽歪歪的。」那跟班很快就没了耐心。「就算你有甚么天打雷劈的要紧事,没看到是我们先来的吗?想进这个镇子?排队,懂不懂?去!到后面乖乖等着吧!」
「嗯……」男子把头偏向一边,「如果里面的人不开门,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说……」他突兀地提高音量:「是知道门外的来客都是些会骗吃骗喝的霸道下三滥,为了身家安全而坚决闭门不开呢?」
「……」
男人们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在流水声的衬托中显得杂乱无章。
帕斯拜暗自叹了口气。一点点的挑衅便足够了。
反正不管怎么理性说明,这些家伙都只会把别人当成笨蛋。这世上只有暴力才是唯一信仰,所有的一切都能用暴力抢到手:食物、金钱、女人及其他。同为信仰暴力之人便是兄弟手足,站在人类生活圈的最高层,拥有俯瞰下层一切的权利。
唯有以暴制暴,才能让这些人把教训「听」进去。
男子听见武器的低鸣;不良份子们开始动作,朝他靠近。
「看来这就是所谓的『有眼不识泰山』啊。你可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谁?这位可是名声轰动泽城大市的『狂刀巨汉』梅森大人是也!他从那个恶名昭彰的『D狱』中死里逃生,不仅把挡路的十名狱卒都给解决,还把来犯的所有追兵凭一己之力全部砍杀!那把大刀在梅森大人的逃亡期间,不间断地沐浴在无数人的鲜血中,整把刀身都给染成腥红色!正可谓是轰动江湖的妖刀啊!!」
那跟班说得口沫横飞,好不崇拜。帕斯拜却只觉得好笑。
他听不见刀身上的颜色,也没必要去听和刀有关的后话。
武器在空气里挥动时发出的声音,业已由他双耳清楚接收,那是一种战嚎。战嚎表现出其主人的猛狠之势,也向帕斯拜透露了每一把一把的模样和位置分布。
打着钉子的棍棒一根,
人手臂一般长的开山刀两把,
硬式直剑五把,
还有一把大得不像话的砍刀,刀身粗厚如铁块,约一掌长的前端夸张地向后弯曲,像是刀刃长在外侧的锄草镰刀……这就是「妖刀」吗。
「这个妖刀传说拿来说明你大哥及你们的『勇猛』,根本是画蛇添足。不用看就知道,你们这些下三滥肯定到处给人惹麻烦,还不可一世的认为这世界就该绕着你们转,殊不知你们的行为,其实是名副其实的恶棍。」
「哈哈……哈哈哈!大哥你看啊,这小子大概是瞎了眼咧,胆敢对我们『卡塔斯崔若非』出此狂言,看来很欠教训喔!啊!?」
「喂,这家伙……不是大概,好像是真的看不见耶!」
「啊?」
男子与这群人对话的过程中,整张脸偏向一旁,为的是让耳朵靠近说话的来源;而他前来这里的路上,也不断地用手杖敲击地面探路。帕斯拜的眼睑一直都是闭着的,无论是张开或闭上眼皮,对他自己来说基本上并无差别。
他生来就是个盲人。
「唉呦,原来是个瞎子啊!」
「我本来以为一堆人欺负一个人就够不公平了,没想到是因为看不见我们,那当然不怕我们啦哈哈哈!自己讨皮痛嘛!」
「嘻嘻嘻,这算不算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啊?」
「白痴,这叫『瞎子摸大象』,不知轻重,越摸越瞎啦!哇哈哈哈哈哈!!」
这群流氓再度爆出下流的讪笑。
帕斯拜沉默不语。他咀嚼着刚刚听见的话。
「卡塔斯崔若非(Catastrophe)……」
果然是那个组织的成员。
现在在此撞见,也是可预见的必然。
冤家路窄,这片国土早就已经被这个偌大的黑帮组织给掌握了一半,剩下部分的四分之三是被捕的罪犯们所待的死囚犯专门监狱「D狱」的管控範围,最后的全八分之一才属于几近没落的少数王公贵族,还勉强维持过往的家族荣光,捍卫着小得可怜的领土。
在帕斯拜至今为止的旅途中,对于这些势力都有所见识。他不怕任何一方势力,因为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帕斯拜对这些人基本上都抱持着以和为贵,或是不理不睬的态度,像今天这样刻意发起挑衅,实在违背他以往的作风。他甚至在刚才自报家门的时候犹豫了一瞬,最后选择他很少用过的这个名字,也是因为考虑到如果对方知道自己就是把他们的部份兄弟给击溃的那个人,肯定会不由分说拔剑相向。
事实上,他本就没有固定的作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他的自由,而他也愿意尊重别人的自由。
没有人有权利能勉强他人去作不愿意的事情,若是以人性为基本来考虑的话,这是必定的结果,因为人人生而平等。
所以,这些人想要闯进民宅掳掠打劫,侵害他人的生命,是他们的自由。
而帕斯拜在经历上一个城市发生的事情之后,突然对「卡塔斯崔若非」的印象变得极其恶劣,如今发起了这场一触即发的架,也是帕斯拜的自由。其中并无英雄制裁的正义心态,只能勉强算个人恩怨。儘管这样一来,就算报了不同的名字,他与这个组织起冲突的事实还是成立了──
「这家伙到底是真瞎还是装装样子,我想试试看。」
有个人如此说道。
比对武器奏出的音调和话声的方向,他应是狼牙钉棒的主人。
帕斯拜冷不防转动颈子,像在瞪着说话者。众人难掩惊讶的倒抽口气。这阵藏也藏不住的动摇,令他不禁生起一股玩弄猎物的快感,就差没咧开嘴笑出来。
「妈的,敢唬你大爷?」
钉棒男恨恨地低吟。物体破空声紧接着自他腰际响起。
凶器摩擦空气,发出一道短促清亮的鸣叫,几近鸟鸣的美妙,却也无比致命。
是飞刀。
飞刀的轨迹不似旋转的手裏剑,只是简单无造作的一直线。帕斯拜偏头一闪,飞刀捲动的气流不甘心似的刮着他的耳畔。
而他突然惊觉,自己正陷入对方的技术陷阱之中。真正的杀着,往往藏在单纯以致被忽略的细节中。
闪开第一刀的瞬间,第二发致命鸟嘀间髮不容地接踵而至──直冲他面门而来!
噹。
然而第二发也未得手。
帕斯拜举起手杖,将肉眼也难明视的飞行凶器拨了开来。
钉棒男这下更加愤愤不平。
「好小子!我飞刀凯洛跟着兄弟闯蕩江湖,『双面』大哥教的这招『赤喙双雀』从未有人能看破,没想到……没想到今日却给你这瞎眼的给破了!」
帕斯拜开口。仅凭方才的一瞬,他业已了解对方的飞刀奇技。
「你仅用一动,便射出了两柄飞刀。前刀藏住了后刀,并且两刀间还有巧妙的时间差,对手闪开前刀的同时,却也成为夺命后刀的亡魂。被血染红的刀身,正是『赤喙双雀』吗……」帕斯拜语气中充满惋惜。「你若有这般技巧,去杂技团里卖艺赚钱,大概也不愁吃穿生计吧。总比跟着一群流氓到处烧杀掳掠强多了。」
对方再度动摇,然而这次,稳定的杀意变强了。
眼前的对手是个瞎子,儘管如此,却能轻鬆化解葬送多条人命的杀招,并且完全理解箇中奥妙。
他绝对不是普通人。
也许他真的是装瞎?
混混们举起的武器犹豫不定,甚至瑟瑟发抖。对此,帕斯拜只是往前踏了一步。
仅仅这么一步,桥上的气氛就几乎要紧绷到断裂开来!
「哇哇哇哇!走开、走开!要撞上了啦─────!!」
这道无意间化解紧张局势的高八度女声,突如其来地快速接近帕斯拜的身后。
他不动声色往旁一靠,尖叫声紧跟着通过他身边,伴随着绞鍊和齿轮的咬合声与车轮的转动声。接下来换成流氓们大惊失色,连忙向桥的两侧贴去,才让那道慌乱的声音顺利穿过人群。在一段拉长的尖锐摩擦声后,车轮音总算停了下来
在这措手不及的当下,河水的潺潺低吟暂时取回了在自然中发声的权利。
过了几秒,时间重新开始转动似的,桥上的人们再度展开行动。
「喂~~~妳这臭女人!骑车不长眼睛的啊!?差点撞到大爷──」
那个一抓到机会就叫嚣助兴的跟班话没说完,突然老实地闭上了嘴。众人转头一看,那跟班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在他后方的男子,正以两手握住击晕他们弟兄的手杖一端,彷彿他手中的物事并非用来探路的棍棒,而是长枪之类的兵器。那根通体为油亮浅棕的盲人杖,在帕斯拜双手间的握持处,却露出金属质的铁灰色,闪着钝重的幽光。
八个手持武器的汉子登时定在原地,呆望着眼前的画面,试图了解在方才的混乱之后发生了什么。而当他们之中的某个人,终于察觉事态的危险性而「咦?」了一声的瞬间,帕斯拜猛然举起手杖,跨出大步向他们冲去!
「干!」
「找死!」
「宰了你!」
一群人嘴上很快,身体却快不过盲眼男子。
帕斯拜的速度和步伐,迅敏且毫无踌躇,根本不像盲人为身体残疾所困,他手中的棍子乃是一条刁钻蛮横的飞蛇,在猎物之间快速飞梭,迅速找到他们的弱点并狠狠咬下!
最靠近他的四个喽啰大声吆喝着冲向前,然而才一举起长剑,便立刻在脑门子给抡了一棍,三个汉子就这么砰砰砰地应声被敲倒在地;最后一个好不容易抓到机会挥下一剑,也被帕斯拜一转身躲开,还被顺势挥出的棍尾猛打后脑勺。四把剑铛铛落了一地。
一波冲突结束。帕斯拜站稳脚步,振了振棍身。他的脸一直没有朝向剩下的混混们,手中那根原木色凶物已代替他的眼神,遥遥指向他们。
这下,人多势众的不良分子们反而慌了起来。
「这……」
「凯洛哥,怎么办啊?五个人就这样被挂了啊!」
彷彿深知帕斯拜的可怕,两名山刀手的声音压到最低,几乎用气音在说话。
「你们两个,」飞刀凯洛似乎是里头最冷静的一个。他回头望了望肩扛巨刀的大汉梅森,而方才骑车经过他们的女孩还在他身后,似乎是吓傻了,背靠着大门却呆住不敢动。「换你们上了。」
「靠!不行啦哥!我们去马上会被打趴的──」
不理会两人的抗议,凯洛两手往他们背后一推,就这么送到帕斯拜面前。
两人害怕的瞪着丝毫不动的敌人,彼此互瞧一眼,又回头看看把他们推出去的大哥;后者对他俩点点头,左手贴着腰际的飞刀套。
……没错,就算眼前这个人再怎么强,终究是个瞎子,如果要同时应付两名山刀手的主动攻势,想必很难全身而退,更不可能知道两人后方还藏着虎视眈眈的飞刀,紧盯着他脖颈之间的动脉。
「赤喙双雀」被破解,想必大哥一定很不甘心,因此现在必须由他们来进行扰敌战术,打乱对手注意力的瞬间,让银光双雀再染鲜红!
「『断命剪(Separated Cutter)』项氏兄弟,参见!」
两兄弟动作一致的摆起架式,照镜子一般的分毫不差,手中的开山刀交叉在前。
「来。」简单的一个字,打开了第二波冲突。
项氏兄弟以交叉路径逼近帕斯拜,两把刀全然不给喘息机会,自两侧反覆袭来;帕斯拜再度展现奇技,在无明的黑暗中将每道逼近的刀光全数格开,一手接一手的防御,流畅得有如事先排练好似的。偶尔他朝着忘记防备的其中一人猛刺过去,却会被另一人的刀子给拨开棍子,接着又是一连串绵密的刀光进逼。儘管如此,帕斯拜的脸上依然没显露出任何表情。
斗得火热的兄弟档似乎没发现,但隔着一段距离观察战局的凯洛突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那家伙在倒成一片的弟兄间边打边退,一般人应该早就自顾不暇,只能应付眼前的攻势了……可是,他竟然还能一边準确地跨过他们的身体和刀剑,一边化解激烈的刀阵!难道他竟还能注意到地上那些倒下的人,避免被他们绊倒!?」
帕斯拜两手握住棍子末端,以棍身长度阻隔刀锋的杀伤範围,加上缓慢稳定的后退,渐渐把两人逼出棍尾範围之外。他的脸并未面向对手,反而朝着地面,简直像在观赏他的手下败将。
反观项氏兄弟,常常会踩到或踢到弟兄们的身体,以致一时失去平衡,好几次都露出要命的破绽,若非有另外一人挺身化解棍击,他们很快也会加入战败者的行列。
两兄弟的气息、动作皆为一致,互相掩护彼此、为对方加势,藉此发挥出超越两个人的真正战力,这便是他们的战法。一人持一把刀,合在一起便是一把剪断性命的剪刀──这就是「断命剪」的异名之由来。
现在,「断命剪」的杀招将要创造破绽。
这两兄弟虽然一开始不愿意,现在也还是明白了凯洛的盘算,并且也愿意相信他的飞刀水準,才敢把自己的背后交给凯洛。他们相信,那记夺命的飞刀必定能毫无误差的穿过他们之间,在敌人身上刻下以命为偿的印痕──!
「哈啊啊啊啊啊───!」
项氏兄弟合而为一的叫喊,突然拔地往天空飞去。
当身体被两人的影子掩盖住的瞬间,帕斯拜往后一蹬,一退五公尺的距离;两把山刀朝着他先前站立的地方直直落下,狠狠地砍开了空气。
「哼!」
帕斯洛一箭步大胆前冲,要将自己拉开的距离归零,蛇也似的飞棍领着主人破空,向其中一人的咽喉击去!
「──!?」
然而飞棍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停在半途。
上下夹至的两股力道,死死地咬住了棍尾。
「哈哈!中计了吧!这就是『断命剪』的真正绝招,名为『破兵』!」
「你的棍子被我们这样一夹,动也动不了了吧!」
项氏兄弟一搭一唱,话里充满取胜的傲气。两把山刀在他俩前方交错成一个叉叉,正是开打前两人摆出的起手式。
凯洛的手指已贴上刀柄,发刀时机就在「破兵」发动的瞬间。
「接下来,你这不堪一击的棍子,就要被我们兄弟的刀子给剪、剪、剪,剪成一段一段的木柴拿去烧啦!」
「然后就换你让我们给剪、剪、剪,剪成一块一块的肉晚上加菜啦!」
两兄弟宣告胜利的台词,手上力道暴涨,準备切开这根把弟兄们打得惨兮兮的可恨棒子。
凯洛几乎已经看到,他的左手射出死神的流光,这道光将会穿过左右分开的兄弟档,被鲜血渲染成重拾名誉与自尊的色彩。
──就在那一刻,项氏兄弟不知道自己已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破兵」一招,是在对手觉得有机可趁而贸然进攻时,将两面锐利的刀锋,从两个相对方向如剪刀般交叉夹碰,并以两人训练有素的臂力将对手的武器箝制住并加以破坏,乃是同时破坏对手信心的狠招。
基本上,这招肯定会往敌人武器的脆弱之处攻击,既省力又有效率。不过,将刀刃或枪头硬生生夹断的例子也不在少数。若是山刀的锐利度和硬度不够强,也有两人肉体的强度加以补足,儘管之后必须再入手新的刀器,也算是值得的代价──
「──咦……?奇怪!怎么剪不下去!」
「这根棍子的芯……硬的跟钢条一样!可恶……刀卡住了拔不出来!」
这次,项氏兄弟做出的误判,是将帕斯拜的武器当做「普通的木棍」。因为只是普通的木棍,才会认为不堪一击,手里的力量也只有足够砍断相应物质的份量。
心理上做好的準备,赶不上身体感受到的异样。当刀刃砍进木棍的表面,却不得再进一步的瞬间,两兄弟的身心出现了致命的犹豫。
因为赶不上变化的,还有他们身后的凯洛。
──糟了!项氏兄弟靠得太近,我的飞刀一定会刺中他们!
这么想的同时,凯洛毫无办法的看着左手完美地执行攻击,指间的两道寒光已经脱缰而去。
众多想法同时交错的千钧一刻,帕斯拜并没有呆站原地。
他双手猛然灌入力量,木棍暴然挺进,项氏兄弟山刀脱手的同时,也被这股力道挤往两旁,飞刀的路径顿时敞开。
接着,棍子在空中飞快一抖,让坚硬的直棍看起来变得弯曲的瞬间爆发力,让卡在棍尾的两把山刀往前射去,正好与飞刀撞个正着。四刀相杀,失却推进的力量弹到地面。
在场人还来不及惊叹,帕斯拜的棍子兀自左右飞舞,暴雨般打在两兄弟身上,两人根本反应不过来,三两下就被打晕过去。
流水声三度夺回桥上的发声权。
确定项氏兄弟不再动弹,帕斯拜缓缓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息,慢慢吐出。
「该你了?」他面对飞刀凯洛。
「……你这是什么意思?」凯洛似乎感觉受辱,话音高亢起来。
──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已察觉到我的飞刀将会误伤同伴?
为什么这个人如此轻易的展露出超越他们水平的武艺,更别提这超人技艺还是来自一个目不识物的瞎子!
「你想说你救了我的兄弟,所以我们欠你不杀之恩吗!」
「没有杀的必要。」
帕斯拜简单回答,向着凯洛的方向一跃而去。
「混帐啊啊啊啊啊───!!!!」
凯洛早已知道不可能赢,此刻充满内心的只有羞愧。而身体对他多年来几乎遗忘、如今再度忆起的怯懦产生了反弹,于是左手再度闪电出击,把刀套里剩下的三把飞刀全射出去;右手的钉棒紧握于身侧;两条腿迎向他的敌人,也是拯救他拜把弟兄的盲眼男人。
三把飞刀在空中被悉数打落。
挥去的钉棒也一击打断为二。
头顶给敲了一棍之后,剩下的两条腿再也不敌逐渐扩大的怯懦,颤颤倒了下去。带着尖钉的断棒落入水中,沉入几乎无底的河渊里,不再被记得。
「……」
帕斯拜又做了一次调息,直直举起手杖,这次指着站在最后面的巨汉。
他一步步接近,一点点缩短距离。踏出第七步时,手杖所指之处突然传出女子的惊呼声,还有急躁的低沉喘息。
帕斯拜止步。他的表情在恍然大悟与无法置信之间摆荡着。
他光是听着那些声音,便能了解在他前方发生了什么。
就是那些正在上演的「什么」,让帕斯拜感到无法置信。
「你所有的弟兄都勇敢地举起武器向我攻来,虽然功夫大多不怎么样,至少也算勇气可嘉……你自己又怎么样?」帕斯拜越说越急,「拿着那把比你的大刀还要小好几倍的短剑,架在一个陌生女孩的脖子上,把她当作人质来威胁我吗!」
被自己的随从小弟吹捧上天,传说中的「狂刀巨汉」梅森,并没有提起他的大刀英勇赴敌,而是用指尖捏住一把匕首,另一手抓住那吓傻的女子。帕斯拜一语中的。
「你这样还对得起相信你的威名的弟兄吗!你的那把大刀难道是假的吗!他妈的拿起你的刀跟我好好打一场!」
盲眼男子大吼着,用力一敲桥面,砰然一响吓得两人跳了起来。巨汉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和棍子吓到,女子则是被脖子边晃动的匕首吓到。
用坚硬铁木搭成的桥,竟然被敲开一个小洞,木屑飞散。
「给给给老子让让让让让开一条路,要要要要不然这女孩就……就就没命了。」
梅森肥厚的嘴唇夸张颤抖着。他应该先说出来的台词,此刻却显得单薄而空洞。
──这家伙是怎样!?没头没脑的跑出来,一下就把那些没用的小弟都打倒了,现在还要我跟他打?这家伙不是看不见吗!他明明是个瞎子啊!可是他……他强得跟怪物一样!
「你若不来,我过去。」
帕斯拜跨着大步向梅森走去。
他踩下的每一个步伐,都让这座几百年来风雨中屹立不摇的桥,发出咿咿呀呀的细声求饶。
那个以往总是对他人颐指气使、几分钟前还在门外威胁破门的男人,此刻竟好似见到鬼一样的发抖后退,一身的横肉顿时失却支撑的力气,软瘫成一片土石流。「求求妳……求求妳!帮我阻止他!那家伙会杀了我!救救我……」
这是多么怪异而可笑的画面。刚刚拿刀威胁自己性命的男人,现在竟跪在地上讨求一丝生机。女子退了一步。
帕斯拜一边用手杖敲着地面,一边跨出决绝的步伐。他一直走,走到梅森的面前;梅森也一直退,慌乱间撞倒了靠在一旁的爱刀,发出一道闷响。巨汉被他逼得紧贴门板,脸上涕泪纵横,像极一只丑陋的巨大软体怪物。
帕斯拜举起手杖,突然朝着大刀打了下去。
出乎意料,「大刀」竟在一声脆响中裂了开来,他蹲下身,旁若无人地摸索着刀身的断面。女子好奇的探头去看,不禁吃了一惊。
那把看起来阴沉危险的沉重巨刀,断面处竟然露出两片厚厚的木板,中心处夹着一层白色泡状胶。
「连自己的弟兄都骗得过,这把『刀』,想必做工相当逼真。但是,想骗过我的耳朵是不可能的。这把刀比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高还要大,应该有六尺长、一尺宽、七寸厚,你挥动起这刀时却相当轻鬆,也许是因为个人臂力所致,但你刚刚把刀撞倒的时候,就已经露出马脚了。」
帕斯拜起身,单手拿着断掉的假刀。「那把刀掉到地上的声音,根本就不是金属会发出的撞击声,倒像是拿木块互敲的响声。你用那个名号在外面招摇撞骗多久了?『狂刀巨汉』?真亏你能用这种夸张的故事唬过你的弟兄。」
「……他们只是我的喽啰!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崇拜得不得了!所以……」梅森吼得口沫横飞。
「所以他们对你的信任心,逐渐膨胀成虚幻的空中楼阁,一切只是空谈。你欺骗了所有人,所有畏惧你恶名的民众、你的伙伴,连你自己也骗了自己。真是难能一见的人渣。」
「我……」
「滚吧。我连打你都懒了。」帕斯拜站到一旁。「我只不过想要你们让开,没有见血的打算。如果你继续待在这里,我恐怕会改变心意。」
巨大的身躯因为这句话而如获大赦,发出山洪移动般的低鸣,小心地绕过盲眼男子。
就在那时,「不能让他离开!」女子大叫。
「那个人会把帮手叫来!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所有人都糟糕了!」
那只是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的声音。
但当一听她声音的瞬间,帕斯拜竟反射性地动起身体。
巨汉的脚步声只迟疑了一瞬,旋即拔腿狂奔起来;帕斯拜朝着逃窜声的方向大跨一步,手杖闪电一劈。只听见唰一声,接着巨汉发出猪猡般的尖叫,脚步起落的节奏顿时快上好几倍,就此消失在远处。
「……对不起,失手了。」
帕斯拜把挂在手杖上的破布抖落,不懂自己为何情不自禁的道歉。
「没关係,不要紧的……」女子轻轻一笑,「感谢您,大侠,为我们青冬镇赶走了那群无赖。真是厉害的身手啊!」
「我不是什么大侠,只是个漫无目的的旅人。」帕斯拜摇了摇手,「为什么小姐妳刚刚说如果让他离开,所有人就糟糕了?」
「不,这是我们镇里的事,大侠不必在意。我本以为大侠您可以把他拦下来,没想那个巨人竟然能跑得那么快……这种事谁也没想到啊。」
女子的语气几乎落到了谷底,但她立刻又重拾活力。
「对了,请问大侠来青冬镇所为何事呢?」
「别叫我大侠了,怪不好意思的。」帕斯拜朝女子友善微笑。「叫我帕斯拜。」
「帕斯拜先生……」
女子的口中含着他的名字。这个简单的举动竟让帕斯拜的背脊窜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战慄,下腹处滚出涌泉一般的骚动。
「我叫库璐璐.萝露可,在青冬镇经营一间小饭店。如果您愿意的话,请赏脸来我的店里坐坐吧。」
帕斯拜不自觉的做了两次调息,依然觉得呼吸里充满混浊的紊乱,嘴里像是塞满了湿棉花。这非常不对劲。他基本上是个善于隐藏情绪的人,先前对于巨汉的要胁行径感到光火,也是至今为止的旅途中相当罕有的事。而现在,他竟然还那么容易被她的声音所影响……
帕斯拜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就连迷失于荒野之时遇到的某只凶狠猛兽的吐息,也不曾让他这么心神动摇。他不敢说自己见识甚广,但是此种经验的确不曾有过,帕斯拜在这陌生的战慄中体验到一丝危险,因为这是未曾体会的感觉,是未知的事物。师父告诉他,需要向外走出去,见识这世上的一切,体验各种不曾接触过的事,从其中得到认知与教训。只要越学越多、越去涉入比现在更广大的範围,认识的也就越多。认识会带给自己力量,也能克服恐惧。
他在女子的嗓音中听到了未知的情感。这不是那嗓音里怀有的,而是嗓音打进他的心谷中反射而来的回音──甜美、乾净,宛如少女的单纯,更胜世间任何美酒。她的声音正在他心里撩起一股无法忽视的冲动。
没错,是声音,一切都只是敏锐的耳朵接收刺激后所引起的动情。
他听着女子敲着青冬镇大门,唤来里面的门哨,说起帕斯拜把无赖们打个落花流水的来龙去脉;内心警觉起这股陌生的感情,甚至考虑应该要收起情面,但他很快就打消念头,这转瞬的决定连他自己也为之惊讶。
「……那,就麻烦妳带路了,库璐璐小姐。」
「好的,且随我来吧!」
女子推着她那拖曳篮子里装载物资的脚踏车,和过客帕斯拜的手杖敲地声,一同进入青冬镇。
而帕斯拜还没有发现,这正是世人所谓的一见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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