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特别关切地等待自己的爱与期望
被加热至40度，揣着它瞄準儿子的樱桃小口，所有动作都需要兼具速度与技巧，行云流水不过是为了效率。
被努力集中的精神，在儿子叼住奶瓶的瞬间鬆散开去，重新陷入疲倦的流沙。而后，时不时反抗着奋力抬头，确认他是否仍怀抱着我赋予的希望，确实吃饱喝足地重归梦境。
清晨，从电锅上跳起，僵硬却烫脚地剁碎一地的睡意。
收拾、囫囵、洗涤，有时是囫囵与其他同步进行。奶瓶与杯盘叮噹、清水与洗剂哗啦，此时孩子的爸正力抗一尾八爪章鱼。
小章鱼的挑衅从不挑时间，自凌晨零点至深夜二十四点都曾有过战绩。
我们总想将他训练成按表操课的养殖动物，最好说开始就狂奔、喊放倒即躺平。这很显然和他追求娱乐性的一来一往背道而驰，但他仍十分投入。或是哭闹、或是嘻笑的拳打脚踢，彷彿都是享受，才令他乐此不疲。
偶尔他会欢快地尖叫，一边用自然得不可思议的方式将鞋踢飞；又将所有要往身上套的衣物看成是捕兽网，弓起身子、使出娃娃拳三十六套来负隅顽抗，是叛逆也是游戏。
有时我来得及，便擦乾湿漉漉的双手加入战局，很习惯地双剑合璧，和先生一起把小怪兽镇压下去。
均落地的时候是初秋，之后的每一个夜便日覆一日如此这般甦醒。
恍惚间，居然已到盛夏。
其实我到现在还不确定均比较像谁，有说像爸爸、也有说像妈妈，总之会有一些对方的影子。不过有一点倒是肯定的，这孩子一旦笑开，总是欢畅地大笑，从眉心到眼角都皱起来，凑在圆乎乎、肉嘟嘟的脸上，像颗小笼包。
他爸一向是矜持而斯文的，这种豪迈的行止实在无法赖皮。均的这种笑法，跟他的妈妈一模一样──我一直觉得自己的笑太浮夸。然而这样的笑在他脸上却没有成人那么不合时宜，倒像尊迷你的弥勒佛般，让人格外喜欢。
或许也是因为这样，家中大小、亲戚朋友，都特别喜欢逗他笑。
但我更喜欢他在游戏的时候，总会回头用忽闪忽闪的眼睛看着我，黑亮黑亮、无声地喊着：「妈妈再来一次！」格外有种偶像般的虚荣。
九个月大的均，特别喜欢看我转玩具。玩法也不难，就只是随手拿起他的玩具、就地打陀罗转。
不知怎地，看着各种不同形状的玩具，在地面上糊成一团分不清颜色的视觉残影，均便会咧嘴而笑、接着手脚并用地跟着玩具爬出去。一边落下一串笑声，一边尝试用手去抓打转的玩具，将它叫停。
他还不晓得什么是抛接球，暂时只会将玩具从手中鬆开，让它们顺势滚回我附近，让我拾起来重新开始新的一次游戏。三次里还会有一次失败，偶尔会自己重新拾起，偶尔又会有些傻气地望着我，让我过去帮他捡起来。
一味重覆的游戏，当然不可能一直令他着迷。若我不变着花样，换成丢球、扮鬼脸之类的把戏，他也很快就会丢下我转出去的积木，抛下妈妈爬上床，再勤奋地爬行、翻滚、摸索，直到在某个角落发现新的「玩具」。
发觉自己绞尽脑汁在娱乐婴儿的时候，我也突然对二十四孝列出《綵衣娱亲》，有了更深刻的体悟。
若不要我们陪玩，最能引起他兴趣的东西，经常都不是我们特地準备给他的玩意。一般是我们曾经拿在手里又不愿意给他的东西，想当然尔，手机尤甚。但已经学乖的我们也早认份地将3C藏起，这个时候，均也只能自己碰碰运气，看能挖出什么东西。
我们从不特别拦他，只在后面注意安全，毕竟他这个年纪最重要的功课就是探索世界。
均在床头柜的层板里摸了半天，又爬下地。因为还不会站，上上下下都还要扶着床垫，缓慢又谨慎得十分可爱。他抓着一个鳄鱼夹不放，嘟嘟哝哝地不知说些什么。发现我在看他，只是看一眼，又回头继续专心研究那只半透明的夹子，或许是在思考，为什么每一次调整角度，夹子的蓝色都变得不太一样。
爸爸要做超人、妈妈爱当偶像，这样的我们或许特别可以自称为一对傻父母吧。我们死心眼地跟随了这年代最兴盛的潮流，採用以爱为名的驯化理念，自愿抛弃力强人高的威权棍棒，自负地选择这种兼备智取力敌的育儿方针，日日与小小稚童的发展速度比快，三天两头调整策略，再耗费心力执行妙计。有时真的会想，上一辈想要随手抄皮带、藤条、鸡毛撢子完事，也算是效率使然。
试想，你前一夜刚搜罗、集中所有婴幼儿违禁品，喜孜孜地装箱纳盒，翌日他已学会翻箱倒柜，只差没掘地三尺，还能寻获各种你昨天没想到的宝物；或上个月才绞尽脑汁，将有限的空间利用家具特性分隔，铺出一片自以为最安全、完美的爬行活动区，这星期他就领悟了攀岩走壁，在高高低低的沙发床垫之间探险，拖着他的冒险好伙伴丑牙娃娃一起登高凌绝顶。
当时我也只能望而兴叹，也不知是讚叹他的资质颖悟、突飞猛进，又或是唏嘘自己的汗水堆砌，眨眼间便成断垣残壁。每当肌肉疼痛而内心痠软，便倍觉新生力量之勃勃不息，而我们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近垂垂老矣。
看看镜中其实尚不能称老的自己，我取下镜子、递给他，让他看见镜子里的倒影。
这也是均特别喜欢的一件小东西。他早习惯了在保母家里和朋友玩耍，看见镜影时，总是会咯咯笑起来，抓起镜子翻来覆去。一会儿拍拍自己的镜象，一会儿抠抠镜背的花纹，不知道是在找机关、还是找镜子里的另一个小男孩？又或者他会不会已经知道，镜子里的男孩就是自己？
他爸说，人与人之间就像镜子，看着对方的同时，其实也看见自己。而我看着均摆弄那面立镜，忽然有些好奇，在现在的均眼中，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呢？会和我们一样，看见他的笑脸就满心甜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