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
每个早晨,天空才濛濛亮,城市还在夜雾笼罩之中。
那位老绅士总是拿着一份报纸和他的手杖,漫步在濡湿的街道上。
那是他十年前自前线退伍后,养成的习惯。
本来是没有目的地、小小的城市巡礼,现在,他的缓缓的步调依旧不变,但要前往的地点已然确立。
城市还未完全甦醒。老绅士身上数年如一日的黑绒外套配棉背心与白衬衫,及黑西裤与黑皮鞋,正好抵御了清晨的寒气。
偶尔几只鸟儿轻声啾啼,从路旁的灯竿、窗台或屋檐,一振翅向天空飞走。
那些飞鸟,也是老绅士这独身旅程中,数年如一日的小伙伴。他轻掀头上的圆顶帽,向那些可爱的同行者们打招呼。
从住屋步行至「目的地」,约需半小时的时间。老绅士呼吸着含有水分的空气,鞋底在有些潮湿的石板路上发出伴着水液的脚步声。
时针走至六七之间。慢慢地,阳光从高高的屋檐彼方一束一束射进了街道,升起的温度蒸散了徘徊的白雾,街上走动的人影也变多了。
他们以不同的方式,迎接每一个同样的清晨。
这座城市有一条贯穿全境的河道。河面上一艘艘的独木舟,部分是其他人家的通勤工具,也有作为水上杂货摊而特製的宽面舟。
沿着这条河道向海的方向走,再经过第三座陆桥,老绅士来到邻近河岸处一座向下的楼梯。他行步走到底后往左一拐,走进城市底层纵横交错的暗路。
这是前往「目的地」的必经之路,却是一条既黑又冷的窄路。仅管如此,老绅士的脚步没有任何疑惑,他的内心也不曾有一丝恐惧。虽是年事高矣,但身为前军人的战斗经验和静静躺在上衣口袋的小佩枪使用法,早已深植于血液的记忆中。
不过,幼时的他倒是相当怕黑一事,在这时又涌现于回忆的表层,这使老绅士不禁莞尔,从喉中发出低沉而苍灰的笑声,并轻轻摆弄着手杖。
五分钟后,终于从这腔肠般的暗路前方,透出早晨七时的耀眼光线。
这个地方,是老绅士的终点。
位于城市最边缘的底层地带,却不受任何建筑的遮挡,可以充分接受阳光的一片花圃。
花朵们在晨光中争相竞放,色彩纷缤,让人心情为之一亮。然而这片鲜丽的平原,却是众人不愿接近之地。
仔细看向花丛间,就能看到石造的矮碑和微微隆起的土丘。那些石碑上刻凿下的名字与数字,全是告诉来访者这些土丘所代表的意义。
一座开满花的墓园。
老绅士站在花团中。因夜晚的低温凝聚起的雾气在这时已被温暖的日光蒸散,虽说是逝者永眠之地,不过却全然没有普遍墓园瀰漫的诡怪气氛。
暖暖的风拂过花丛,扬起的花瓣成为自然的妆饰。在带着色彩的风中舒展双臂的老绅士,已非过去身经百战的原军人,而是一个单纯来探望亲人的老者。
「我又来了,Margaret。」
亡妻的墓碑旁开满她最喜欢的雏菊。
他记得问起她为何喜欢雏菊的原因时,她总是会傻气的笑着说:
「因为这是我啊!我的名字还代表了这么可爱的花朵,所以它对我而言很特别,不知不觉就打从心里的喜欢了。」
自己说不定正是因为她花一般的笑容,而动起了爱惜之心。
——喜欢某个人或某件事,有时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那是妻子教会他的,微不足道却难忘的小事。
留下手中的报纸,老绅士转身迈步。
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别留昨天的报纸了吧。反正也没有人看。」
旧皮鞋停下。老绅士对这声音太熟悉了,却也因为久未听见这个声音,所以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这是谁的话音。
老绅士没有回头,面对着那座因过度建立而不断堆叠起来、高耸的城市堡垒。云朵在城市的天际线和蓝天之间,无声飘过。
「这么久不见了,你来当墓园的守门人了?」
「如果我不来守护妈,没有人会来。」
老绅士苦笑。他确实是因为参加了战事,而来不及回家见病逝的亡妻最后一面。
「他」还在责怪自己。
「什么时候开始当的?」
「就在妈离开之后。」
「……Peter……」
「怎么?现在战争结束了,世界和平了,才拖着你那年暮的身体回来装出一副好老公、好爸爸的样子吗?」
「……我也是为了这个城市、这个国家而战,没有和平安全的国家,就不会有每个人的家庭与生活。」
「我宁愿你放弃国家,和我们一起流浪!」
……
语止,风再扬。
填满耳畔的沙沙声响,填不了两方间的隔阂与空虚。
「……想必跟你说这些,你也不会了解吧。毕竟在我们眼中看见的,早就不是同样的景色了。
那么至少……不能让你一人苟活啊。」
老绅士突感一阵恶寒。
鲜彩的花原,不知何时染上一片血色。
长眠在此地的人们的哭嚎,混杂在陡然狂乱的风中,捲起刺痛皮肤的飞沙烟尘。
——来吧…来吧……来吧!
日光像是被红色的玻璃纸滤过,眼里的一切景象逐渐被赤色侵蚀。
————和我们一起…沉睡于此!
枪炮声、嘶吼声、饶哭声、血肉撕裂声……
所有的声音化成可怖的大合唱,愈加强烈的风暴摇动着老绅士的身躯,似乎随时会将他甩到空中、摔个粉碎。
——————来吧…!来吧……!前往地狱!
然后。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静,全部都消失了。
彷若真空的,无声。
「——来吧。」
亡妻的话声近在耳边。
持凶械的死神就在身后。
乾燥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熟悉的火药与硝烟味道。
老绅士彷彿受到亡者们的吸引一般——
——转身,右手飞动。
动作熟练得如多次排演,老绅士从怀中抽出佩枪,几乎同时对準了话声的方向,击针清脆一响——
——砰!
击发的枪响在风止之后再度扬起一阵骚动。
枪弹疾飞之道由飞散的花瓣标示起来。
然而那枪弹却没有击中任何人。
没有鲜红。没有逝者的哀唤。开花的墓园一开始就没有变化。
老绅士击碎的,只是长年萦绕在心中的魔鬼的阴影。
「……」
老绅士吹去枪口的残烟,默默将佩枪收回怀里。
子弹飞过的轨迹另一端,是另一个没有石碑的小土丘。土丘下埋葬的,是仅供悼念的儿子的衣物。
他唯一的孩子——Peter,是在老绅士回来为妻子下葬后不久出军的。他曾说,因为他已没有罣碍了,所以可以毫不在乎的离去。
两年后的空投战报,说明战局对这方有利,却也付出极大的代价。条列出来的殉职者名单中,儿子的名字也在上面。
讽刺的是,翌年,维持长期对立姿态的两方势力领导人,由于考虑到断续发生的战事对彼此的生计都产生莫大影响,于是决定以谈和作为终结战争的休止符。
自己为这个城市、这个国家出征二十年都未见平息的战争,竟然在儿子逝世后才宣告结束……虽然只是一厢想像,想必Peter战死之前,肯定还对这个离乡背井二十年、抛家弃子的父亲充满怨怼吧。
但,他从来不因儿子的死而伤心。
因为不光是亲人,就连拥有比家人相处时间更久、感情更深厚的战友们,也早已先他一步,长眠在花丛之下。
那是身为驰骋沙场的军人,业已注定的宿命末路。
——[以己身成就国家。自身生命即为国家生命。]
每当有战争发生,就会有相当的人数成为那座城市的「和平的基石」。光荣的牺牲。
最终,他们的战魂永栖于战场,
留下的,却是这座墓园所埋葬的,失亲的苦痛。
「战士的眠居」。
满怀不捨悲怆的,这座墓园的别名。
面对着埋葬友人与亲人的这块土地,老绅士愈发觉得,自己也正受到这个地方的无语召唤。
「时候一到,我会去找你们的。」
老绅士在花原的正中央环视一圈,以视线向故人们作今天最后一次告别,接着便往回程的路展开脚步。
回家前路过一个市集,再出来时,老绅士手中已经抱着个大大的牛皮纸袋,里面有软麵包、鸡蛋、燻製肉品,和一些当季的蔬果。
只是回到家后,老绅士才想起似乎忘了什么。
「哎呀,手杖忘了带回来了。」
不过那倒也没什么,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忘记了。更何况,没有人会对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使用的手杖感兴趣的。
将身上的衣服褪下、挂起,换上简单的家居服。
老者慢慢坐入他数年如一日的老位置——一张绿皮的扶手沙发,就着穿过窗玻璃的阳光,例行功课似的阅读起今天的早报。
明天……嗯,还是带去吧。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