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1.
他过世了,死于酒驾。
漫天秋红,告别式上没有他亲人的蹤影。但是这也没关係,就像他平时总是痞痞的挂在嘴边的话「我有你们就够了」,他的亲人不爱她,我们爱他就够了。
他的家庭背景过于複杂,也过于冰冷。上一辈的爱恨情仇,我只能依稀从他平时的玩笑猜出一点,但反正,他的父母待他除了给与足够的生活费之外,一点都不好,他在家里的地位尴尬,那些只与他流有一半血缘的兄弟姐妹自成一个圈子,排挤他。他过世了,不鹹不淡的认领他的尸体是他们唯一为他做过的事,其余的悼念,其余的泪水,他们一丝一毫都不参与。
于是,我们帮他。
我们有的人盗领了父母的帐户拿一笔小钱,有的人顺利的直接与父母借到了钱,有的人戏剧性的砸破了从小学存到国中的扑满,发现没有多少,于是又砸了弟弟的扑满,当晚就被父母狠狠的打了一顿,终究是一毛钱也没能拿出来,但他也担起了联络殡葬业者的责任。
我与其他的女生负责採买,通知师长和班上朋友告别式的地点,他喜欢热闹,绝对不会甘心走的时候冷冷清清,不留下一点痕迹。所以,我们帮他。
中学生对于告别式没有太具体的了解,一切的习俗也被我们省略,只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我们挑了一张他最满意的逆光意境照当作摆在中央的相片,选了与他气质最符合的玫瑰—他痞的太骚包了,相片前我们摆满了他未来16岁生日礼物清单上的所有东西,当时看他列了清单看得我们目瞪口呆,觉得要凑齐这些也太困难了,但是现在一看,又觉得那些东西太少了。
他想要的东西,我想全部都给他。
「我们最后跟他拍张照吧。」
我们当中的一人说着,我们欣然同意,在快门闪过的那一下过后,我们都哭了。
失去他,太痛太痛了。
从来没有想过,以往那不可一世的我们的男孩,已经再也不会在我们準备拍照的时候发出怪声,惹得我们注目,製造出唯他独尊的相片假象;
从来没有想过,以往吵吵闹闹的七人行就要变成六个人,没有他;
从来没有想过,当我们在笑闹中回头,会看不到挂着雅痞笑容的他,偶尔呛一句「看谁就给谁钱」;
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不在;我们吵架分成两个小圈子的时候没这样想过,他离家出走的时候我们也没这样想过,因为他的容身之处只有我们而已;
从来没有想过,老天终究是这么不善待他,这样从出身就撑起孤独的人,在离开的时候也独自一人无声无息的离去。
2.
逝者终究是过往,生者终究要前进。
他的不在即使在我们的世界掀起惊涛骇浪,我们也照着社会的期盼安安稳稳的上了高中。
我们从中学天天腻在一起的形式,也随着时间与某种说不清的情绪改变,剩下群组里偶尔的对谈,现实中偶尔的聚餐。
但只有每年的9月20日,早上7点04分。在他的坟前我们会準时的聚在一起,没有事先邀约,没有硬性捆绑,只是他离世的这一天这一个时间,我们都没敢忘。
「这次段考的历史成绩71,还行吧…」
「这学期的营养午餐换了一家,一样难吃。」
「隔壁街的麦当劳倒了,好像要换成不能吃的店。」
「今年流行高腰裤是怎么回事,能给胖子活路吗!」
然后在墓地前,我们会像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最近的生活,一切都很随意,就像我们以前翘课时窝在墙角的聊天。
这样的默契,一直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我们都大学。
经历时间的洗礼,我们六人当中也有发生摩擦,会看不惯谁谁谁身上发生的转变,会不喜欢谁谁谁的价值观,但无论私下的交情多冰冷,只有在他的墓前,我们依旧会勾肩搭背,我们依旧谈笑风生,我们依旧一如往昔。
这是出自于什么样的心理呢?也许我们看到他就像想起来了我们的中学,也许他带来的冲击与色彩已经足以代表我们的那段青春。
也许也只是我们都太年轻,没能完整的接受他不在的事实。
3.
又一年的秋天,出事了。
我们当中的一个女生,自杀死了。
原来她已经得了五年的忧郁症,自他死后,一直一直,为此而束缚着。
我们约出来见了面,开了会,决定废除每年他忌日在他墓前相聚的「默契」。
「对她来说,每年的约定可能都是『折磨』,我们之中的其他人也许也有为此痛苦的人,但是碍于我们的默契,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自己吞。」
有人这样说。
对我来说是怀念,是救赎的一个约定,对于其他人却可能只是压抑。
我们说好那一天谁也不準去墓前,于是我很放心的在后一年的9月20日7点04分去了墓地。
没有人。
认知到这点,我哭了,像是不被允许般,我用双手紧紧的、紧紧的摀住嘴,不发出声响,哪怕漫地荒凉只有我一人。
我所身陷在其中的,我们与他的过往,其实早就在他过世的时候支离破碎了,是我还眷恋着以往的日子,是我还想念着以往齐心同力想闯出一片天的架势,是我还沉浸在以往,没有前进过。
固执留下来的,终究只有我一个人,我比他更寂寞。
4.
是人生,就会有转机。
我的转机出现在25岁的9月20号7点04分。
我不敢置信的看着墓前的人,明明这当中的五年都没有其他人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果然是妳啊。」看见我,他似乎唏嘘不已。
「你怎么会突然过来?」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既然会有人因为这个默契痛苦的不已,也应该会有人依靠着这个默契而走下去。我想来看看是谁,果然是妳。」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事到如今……?」
「嗯,过了五年才想到。」他一脸坦蕩蕩。
但是无论如何,看见其中一个人出现我是很开心的,当天我扯着他说了很多话,我说了以前的事,还说了更多以前的事,
「我觉得我们还是弄错了。」他突然这样说,不明不白的,我不由的停下我的话题。
他却反而也说起以前了,「妳还记得吗?以前我们就常常分为两派,狗派猫派,吃饭会先吃好吃的和会留到最后吃的,爱翘课和準时上课的,」
「以前还吵了一次架,我们分裂成两个圈圈,妳和我那时候还是对立的,」
我一脸懵的点头。
「我们也很常为了下课后要吃哪家餐厅搞分裂,但妳还记得我们那时候都是怎么决定的吗?」
「有时候猜拳,有时候投票……」
「遇到分歧,我们每次都是一起面对的,我们会想办法让大家都接受结果,因为我们绝对不想分成两派吃东西,那多无趣啊!我们就是一体的。」
「嗯……」隐隐的,我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
「这次,我们一样,有想往前迈进的,有像你一样想怀念过去的。第一次,我们选择了一起怀念,让想往前的人痛苦了;第二次,我们选择了往前迈进,让妳痛苦了,其实,我们不应该取捨。」
他看着我。「我们应该一起面对。」
无论是什么心情,痛苦的,想回去的,想摆脱的,我们都应该一起了解,一起面对,一起承担。
我读懂他眼里想诉说的,眼前模糊一片。
太痛苦了,无论是那个被忧郁症缠身的她,还是五年都无人诉说的我,或是其他人,一个人扛着死亡,太孤独了。
明明以往总是在一起的,明明也有过拔刀相助的时光,碰上死亡还是乱了阵脚,唯唯诺诺,战战兢兢,什么也没谈。
年轻气盛,却也胆怯,轰轰烈烈的主办了一场告别式,却不敢去说他走了之后,我们都怎么办。
我们太年轻就遇上死亡,生命的流逝对我们造成严重的创伤,我们懵懵懂懂,连处理伤口都笨拙。
但还好我们还年轻,过去的伤还能靠着漫漫未来一点一滴好起来,只要一起面对大家的孤独,一起了解大家的心情,一起替对方拭泪。
阴影很大,伤口很深,他离开后,终究还是任性的参与了我们的生活。
这才像他啊。
我们雅痞又不可一世的张扬少年,我们年少的骄傲与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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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了,压抑的都想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