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0 1 8】 参加林语堂文学奖作品
──风吹亮雪花 吹白我们的头髮，当初说一起闯天下 你们还记得吗
1.
时针已经指在十一点的位置，城市的灯光渐渐暗下，唯一的灯光来自于自己凌乱的小办公桌上，佐颜正赶着明天会议所需要的资料，这场会议对公司而言十分的重要，主管再三的吩咐她必须按时间完成，她绝对不可以有一丝的马虎。
很多人都说佐颜很自由，从进公司到现在已经三年多接近四年还是单身，单身的好处就是不必在意另一半的想法，晚餐要吃甚么就吃甚么，休假还可以在家里睡上一整天。
可是没有人真正在意过她的想法，单身固然有好处，可是独身一人在这偌大的城市里，每天总是把时间分配好，八小时办公，一小时洗澡吃饭，两小时阅读书籍，其他时间睡觉，一天二十四小时她自律的没有浪费一分一秒。
她很寂寞，大学毕业以后就自己北上求职，一个人签租屋合约，一个人面对着以前没有面对过的事情，其实她也很想要找一个可以分享心事的朋友或是爱人。
—— 曾经她也拥有过，后来是她抛弃了。
「颜颜，回到家记得早点休息，有时间回来看看爸爸，爸爸很想妳。」
泡一杯美式咖啡听着爸爸传过来的留言，爸爸的声音又沧桑许多，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乡下去看看，回想着有多久了呢，大概也有一年多了吧。
当时她不顾一切的想要上台北找工作，也不知道当初的自己到底为甚么这么坚持，离乡背井固然不是轻鬆的道路，可她却执意选择，这对于住在南部的小姑娘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台北的物价都比南部高上很多，户头里没存点钱很快就会被现实赶回来。
可是年轻的她根本就不把这些当作一会事，朋友劝说也没用，她一意孤行，坚持自己所决定的，她说没有人会懂她。
三年了，到台北打拼已经过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了，户头里也有了以十万起跳的金钱，可是快乐呢？佐颜挑望着台北的凌晨，这不是就是她一直所想要的吗？
可是为甚么她却笑不出来呢......
2.
会议结束，她主动的提出要休长假，主管准许了。
她最近把这三年所存的钱全都拿去买了一辆进口车，大学时她就常常提起将来有一天要靠着自己赚来的钱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开着自己的车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这样才不会被看轻，乡下人在台北常常被看低，她不想，她必须要有一定的生活品质，她久久就买一个名牌包包，现在公寓里已经放满了她这些年所买来满足自己心灵的物品。
但买了车以后却发现自己似乎没有很开心，就像是坐上普通的轿车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令人发晕的新车味她用了很多高级的香水才掩盖掉，进口车还倒不如小时候爸爸开车带她出去玩，当时的她是发自内心的感到快乐。
佐颜开着车，一上高速公路就堵车，南下的车辆一到星期五就会特别多，这一分钟前进一点，她已经在这里浪费了两个小时了。
无聊的打开广播电台，她一直转着电台都没有自己想要听的节目，最后她想着那就随便按一台，反正自己也没兴趣听，就当作是朋友在跟自己聊聊天。
好孤单，真的。
3.
佐颜没告诉爸爸自己要回来，最近手机送去维修只有家用电话，她想说就当作给爸爸一个特别的惊喜，果然爸爸一见到她特开心了，赶紧去邻居那买一只鸡要晚上煮鸡汤给心爱的女儿喝，他这一生就一个女儿，从她小就对她期许很高，希望她能一路顺遂，可以不富有，但一定要快乐平安，可佐颜却相反，她有了点钱，可是她却不快乐。
爸爸还问她那辆车是谁的？佐颜强颜欢笑的说着那是自己买的进口车，以后等自己有空了可以带爸爸出去走走。
爸爸眼神里并没有安慰，但也没多说甚么，只问一句在台北过的还好吗？
她沉默半晌随后用力的点点头，像是要让爸爸看见自己对自己要走的路没有一丝的后悔，她淡淡的笑着，「台北甚么都好。」
台北甚么都好，可是却找不到一个可以真心为她付出的人。
「妳高中同学叫甚么......方晨廷的昨天有来家里找过妳。」
佐颜听见这个名字就好像被灌进咖啡一样立刻醒了过来，她有些茫然就好像那名字就是个炸弹，她刻意的遗忘，刻意的把他当成是场梦。
他......从美国回来了？
4.
方晨廷是她高中至大学的男朋友，那时他们说好要一起到台北打拼，在那里买一栋透天厝让街坊邻居都羡慕，也要让爸爸能够安心，等到自己的工作跟薪水都到达某一程度她就要接爸爸去台北住，这样她也好照顾他。
大学毕业说好的约定却变了，方晨廷告诉佐颜其实他的目标并不是去台北，他想要去美国进修拿到硕士甚至是博士的学位，佐颜不是不能体谅，可是当初说好的为甚么说变就变。
记得那天，是他们在一起六年的纪念日，连饭都没吃两口子就吵起来。
「既然当初就不打算跟我去台北，为甚么还要答应我？」
「当时我确实有想要跟妳去台北生活，但是人不会一成不变，跟妳结婚生孩子是我人生规划当中，等我从美国回来，我们在一起去台北好吗？到时候我一定都听妳的。」
「那是你的规划，不是我的。」
分开以后，晨廷去美国那天，佐颜也没有去机场送他，她还记得那天下着大雨，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都没有出来吃饭，她想着她以后一个人，又是一个人。
方晨廷去了美国，村子里的人都很羡慕他的父母，都说养了个天才，他妈妈也是天天说着他那优秀的儿子，那时候的佐颜决定忘记他，好好过日子。
气象原说今晚会开始降下豪大雨，明天山区停班停课。
不知道他这几年在美国过得好不好，自己好像自从那一天起就再也没有笑过了，在台北那段时间，她全心全意投入职场里，她让自己没时间去想他，两人一旦结束走着自己的路就别再去想着另一条路。
5.
佐颜今天六点就起床了，她昨晚凌晨四点才睡下，可是不知道是不是雨声太大她竟然睡不好，一整夜辗转难眠。
穿上运动装，趁着雨势较和缓她出去散步，爸爸还没醒，她走路的声音特别放小。
这里没有太大的变化，乡下不像是都市一天到晚有工程，那公寓大楼一栋栋的盖起，但年轻人却还是买不起，只能租一间小小的套房，省吃俭用过日子。
她依然好奇方晨廷来家里找她做甚么？虽然心中有一丝的复合想法掠过，但两人终究是不合适的，方晨廷追求的是高成就，而佐颜追求的只是平淡生活。
两人要是碰在一起了，也不会幸福。
「颜颜回来啦，让阿姨好好看看妳。」
「在台北还好吗？我最近去一趟台北哪里都是人，还不如这里清静呢。」
「现在政治搞成这样齁去哪都不好啦，大家都过得很苦啊。」
老一辈的人都很早起床，爸爸年轻时结交很多朋友，当时家里很热闹，一到晚上都会有人来找爸爸泡茶聊天，偶尔打打麻将，可是这一次回来却发现附近的人都走光了，住在对面的那一户人家也都搬走了，只剩爸爸一个人都守着这个家。
这里环境变化不大，产生变化的是人心。
6.
回到家爸爸已经起床了，他穿好制服準备去上班，他工作的地方是在家附近的一间民宿，在里面当修理东西的，高中时有时候会陪爸爸去看看，那里不大，但是工作量却很大，爸爸每次五点下班连饭都不吃就回房间睡觉。
妈妈在佐颜小时候就病逝，是爸爸独自苦撑养着佐颜，爸爸总是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她，他给佐颜买最好的鞋子，自己穿已经破洞的鞋子。
爸爸总说东西不一定要用名牌，那只是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真正好的东西是看价值并非价钱，但学生时期是最在意同侪的时期，佐颜跟其他同学一样都想追求流行，她反驳了爸爸那一句话，她说，「现在时代已经不一样了。」
「早餐已经帮妳準备好了，是妳最爱吃的起司蛋饼。」
「今天上班到几点？」
「跟以前一样，五点下班。」
爸爸吃完早餐就骑着机车去上班了。
吃完起司蛋饼，佐颜回房间继续整理没整理完的报表，一通家电打过来。
熟悉的电话号码，是季遇，她也是佐颜高中同学兼好友，高中毕业后她选了一间高雄的大学，理由很简单，男朋友在那，见面比较方便。
「听我妈说妳回来了？」
「嗯。」
「见个面吧。」
「好。」
7.
跟季遇约在了她家附近的咖啡店，她依然长得很漂亮，岁月消逝没带走她当年的容貌，我点了一杯招牌黑咖啡，她点了红茶，跟高中一样没有变。
店里拨放的曲子是The Beatles 的 Let It Be，她高中某一天走过唱片行听到这首歌就爱上了，佐颜到处搜寻这首歌是谁的，同学那问问，上网寻找都找不到，她根本就不知道这首歌的歌名是甚么，正要放弃时是在方晨廷那知道的。
方晨廷带着她去唱片行找CD，可老闆说这么久的唱片早就没卖了，她给他过得第一次生日就是送The Beatles给她，那是方晨廷到处要来的，那算是古老唱片，必须要找老一辈的人要。
「这首歌应该算是妳跟他认识的媒婆吧？」
佐颜啜一口咖啡淡笑，「算吧。」
如果没有这首歌，或许当时也不会跟他有交集吧。
佐颜到现在还把这首歌当成铃声，她老是说懒得换，但其实是捨不得换。
季遇后来才说她跟她那个交往五年的男朋友分手了，原因不明，就是在一起久了，没有第三者，没有任何事，反正顺着时间也就散了。
这种事情很自然，她没有怪谁。
「他只是不爱我了，情侣间一旦少了信任很快就会分开。」
是啊，佐颜跟方晨廷也是一样的。
两个人在一起是需要彼此的信任与包容，也许当初两人都有错，佐颜不顾方晨廷执意选择了麵包放弃爱情，而方晨廷也因为自己的理想放弃了佐颜。
说到底就是两人不够包容，不够成熟。
8.
晚间，电台又拨放着，佐颜把音量放到最大，收讯不好所以参入些杂讯，爸爸到七点了还没回家她有点担心，外面雨势又这么大，爸爸一个人在晚上骑机车。
她拿了一支雨伞决定去爸爸公司找他，气象广播说了今晚的雨会是今年雨量最多的，能尽量不出门就不出门，可是爸爸年纪大了加上身体又没有以前这么好，恐惧占满了内心，在世界上只有爸爸对她不离不弃，她甚至没想过有一天爸爸也会离开她。
刚走过大桥就看见一台闪着刺眼灯光的机车倒在路旁，佐颜看不清楚那是谁可是心里的不安渐渐扩大，全身都发着抖，好像知道那就是爸爸。
她跑了过去，真的是爸爸。
她慌了，不知所措，稍微恢复理智她才赶紧拿起手机拨打救护车，她以颤抖的声音大喊的爸爸，可是爸爸却都没有回应她。
多久没有哭了？多久没有为了身边的人担心了？好像都是别人
在关心她，她却忘了关心是彼此之间的事情。
一道灯光刺痛了她的双眼，是一辆黑色的休旅车在他们身边停下来。
走下来的人穿着白色的衬衫，头髮梳了上去，佐颜一看就认出他来，「晨廷？」
9.
坐在急救室外头，佐颜低着头一句话都没说，她全身都溼透了，方晨廷把自己的外套给脱了下来披在佐颜的身上。
时隔多久了，两个人成为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在方晨廷的印象里佐颜并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是个很喜欢笑的女孩，总是把自己的希望都说给全世界听，她说她要拥有全世界。
「在台北过得好吗？」
现在这个时刻他不知道该聊些甚么，只能礼貌的问候。
曾经，两人无话不谈，如今竟然会变成这样。
「还行，你呢？」
「我只是回来一阵子，等忙完了我就要回美国了。」
佐颜苍白的嘴唇不受控的颤抖，医院很冷，真的。
她以为自己再一次看到方晨廷时会忍不住流泪，不过事实证明再一次看到自己一点也不激动，反而内心是很宁静的，她甚么都没有想，没有想起以前喜欢他的悸动。
「是吗？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总是很忙。」
10.
「还喝咖啡吗？」
方晨廷到楼下的7-11买了两杯的热咖啡，他知道佐颜最喜欢喝的饮料是咖啡，高中的时候他也常常会自己跑去买咖啡给佐颜，他曾说过佐颜是他这辈子最爱的人。
她爱咖啡，而他的咖啡因是她。
佐颜看着他手里的纸杯她徒然想到甚么的笑出来，在其他人看来那并不是方晨廷买咖啡给她而笑，是懂了甚么，所以自嘲着。
「其实我不爱喝咖啡的，我喝咖啡只是我想要我清醒一点，方晨廷你真的不懂我。」
「对不起。」
对不起，方晨廷说出口，三个字说出来清淡，但是却包含了许多意义，是过去对她的歉意，年轻时的他们以为只要真心的为对方付出那就是爱情，往往却忘了互相了解是最重要的。
佐颜听见那句对不起，心如绞痛般难受，她没有想过分手以后会在这种时候再次遇见，她闭起眼眸静静的流泪，现在的她失去太多。
因为追求自己要过的生活放弃了方晨廷，因为社会的压力她失去了童真，失去笑颜，回想着过去那些美好，虽然甚么都没有，但却是幸福的。
「我们都累了，对吗？」方晨廷的语气很沉重，这三年在美国他也过得不好。
佐颜没有否认，对，她累了真的累了......
这三年没有人愿意听她倾诉，她总是一个人独走在社会，人性是冷漠的，一次又一次的压力全都郁积在心头，她哭不会有人看见，她笑也不会有人问她为甚么笑。
「其实我挺怀念过去的，当时的我跟妳还是我们，现在的我们已经拆成了两路，今天以后或许也没可能再见面了。」方晨廷正在犹豫该不该跟佐颜说，最后深思熟虑他又开口，「我要结婚了，就在下个月，她很爱我，我们......也有孩子了。」
就像是被扎到疼痛的点，佐颜因为哭而皱起眉头，一滴滴的泪掉落在手掌，她赶紧抹去她不想被他看见，这该有多丢脸啊？分手这么久早该放下了。
他早就拥有幸福，只是被自己弄丢了。
「孩子像你吗？还是像妈妈？」满脸的泪水，她依然扬着笑问着。
「孩子还没出生呢，现在才五个月，是个女孩。」
11.
急救了两小时爸爸总算是抢救回来了，医师说爸爸年纪大了工作量又大，才会导致昏迷，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住院住个两三天就可以出院了。
佐颜心中的大沉石总算是放下来了，她起身时脚都软了，是方晨廷扶她走过走廊到病房的。
「爸......对不起，我不应该把自己都投入工作里，我却忘了要好好的照顾你，对不起。」佐颜跪在爸爸的床旁哭着，这些年她都以为自己只有自己，却遗忘了其实自己背后还有人默默的付出，疼爱她。
「说甚么傻话呢，我哪需要妳照顾啊，我只希望妳能够找到一个能够照顾妳一辈子的人，我也老了，不可能会一直叮嘱妳要吃饭，少喝咖啡，妳是我的女儿，我是爸爸，做父母就一个愿望就是子女能快乐平安。」爸爸的声音还很虚弱，可是他能睁开眼睛就看到佐颜，他很安慰。
佐颜没见过爸爸这么虚弱的样子，印象中的爸爸永远都是很强壮甚么事情都一手扛起，他会煮菜，搬东西，替她处理很多事情，爸爸就像是不会累的超人，她也一直认为爸爸不会老去。
现在仔细一看才发觉爸爸头髮上大多都是白髮，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多，瞳孔也渐渐的变灰，那个像超人般的爸爸原来也会老。
「我爱妳，颜颜，除了妳妈妈以外妳是爸爸最爱的人，我可以为妳付出很多，不求回报，指求妳能够开心的笑，就像小时候一样。」
12.
爸爸出院了，是方晨廷送佐颜回去的，他不放心佐颜自己搭车回来。
这几天佐颜都住在医院里，除了吃饭洗澡她都守在爸爸的身边，一刻也不敢离开，方晨廷说自己差不多也要回美国了，他未婚妻几天后要去医院产检，他必须回去，佐颜只对着他说一句：祝你幸福。
离开前，两人互相拥抱，她闻了闻他的衣裳已经没有菸的味道。
「戒菸了？」
「女儿要出生了，所以必须要戒了，为了爱的人我能改变。」
佐颜听言勾起一抹笑，「一路顺风。」
等爸爸的身体稳定些，佐颜也回台北了，在捷运上看着人来人往的景象，似乎有些不一样了，那些人脸上不再是难以相处，她渐渐的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各种表情，有笑得灿烂的也有沉默发呆的。
小朋友在公园里互相的奔跑，那是她现在想追求的。
她来到她最喜欢的一间咖啡店，她是熟客，所以店员很自然的就向她打招呼。
「今天还是一杯黑咖啡，不加糖外带吗？」
佐颜没有马上回应，她抬眼看着价目表，「给我一杯卡布奇诺，半糖内用。」
她找了一个接近窗户的座位坐下，这是她第一次内用，她看着这装潢微笑，她想着这种亮丽的装潢好像挺适合自己的。
咖啡送来了，一位年轻的店员跟佐颜似乎还挺熟的，他头一次看到佐颜内用很惊讶。
「之前的妳总是匆匆忙忙，每天早上一杯咖啡，下午又一杯咖啡，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妳这样静下来慢慢的喝咖啡。」
其实佐颜还在想着这位店员是谁，自己每天都很匆忙根本就没时间注意谁是谁。
「已经习惯了。」佐颜将头髮拨到后面露出腼腆的微笑。
店员又笑了，「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妳笑。」
佐颜闻此言才发觉以前的自己到底在过怎样的生活？明明有这么多人关心着自己却被自己一个个忽视，自己的孤独竟然是自己一手促成的。
她尝了一口咖啡，她果然不太习惯这种甜度，她忍不住说，「好甜。」
店员将咖啡杯拿过去搅拌，「没搅拌糖是不会融的，再喝看看。」
「谢谢。」
「妳叫甚么名字？」
「佐颜。」
「我叫何沐，是这间的店长，能和妳当个朋友吗？」
染上寂寞，埋藏自我。
曾经，我以为失去全世界，回过头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拥有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