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爸说这世界,没有谁离不开谁,也没有谁能陪谁到最终。有些路他想自己独行,坦然地接受命运的错待。但是,阿爸,你错了,有些人的一生不是这样的。
从小一路读的是放牛班,阿爸没事就打架闹事顶撞师长,唯一的梦想是当个理髮师。身为家中长子与独子,肩负光宗耀祖的重责大任,根本不敢跟家里讲他想做个剃头的。退伍后,随性的务农了几个月,几甲田种红豆种香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淡的生活中,阿爸忆起初衷,深藏心中的火苗未曾熄灭,只等再次点燃梦想。带着微薄的存款,阿爸趁年轻赴国外学艺两年,专攻非主流的乱剪造型,契合骨子里的狂放天性,阿爸自嘲,「我最擅长的风格是乱七八糟自成一派。」注定要吃这行饭,没错,金子不论放在哪里总是会发光的。学成归国,阿爸也习惯打理好自己的髮型,成为人人眼中潇洒的剪刀手,专门为大明星设计造型,随叫随到,态度好服务更好,跟大牌明星混熟了,客人源源不断的追捧他,做一次美髮的收入是一般上班族半个月的薪资。或许是金钱名利来得太早太容易了,炒股抽菸喝酒便成为日常娱乐,幸好不嫖不赌不吸毒,还算是个正人君子,带点油腔滑调的正人君子。
「女性在择偶上,一般来说,都偏好高一点、帅一点、有钱一点的。」阿爸常自以为豪的说,这些刚好他都有,而且超出很多,透过亲友介绍认识同是美浓老乡的阿妈时,阿妈就觉得老天很厚待她,一口气给她找到每项条件都满分的对象,乐不可支。两人交往半年,顺理成章的早早成家。爷爷奶奶拿出手边的闲钱,在高雄市的大顺二路一口气买下一幢四楼透天,送给阿爸阿妈当作结婚礼物。接手后,阿爸将一楼出租当早餐店,二楼自己开起高档消费的髮廊,花了四百多万装潢与添购设备,即使剪一个头要价两三千元,店里的生意仍旧应接不暇,甚至有几个电视台的记者来採访,让原本已经忙不过来的髮廊,更加火红,剪髮至少要预约一个星期才排得上。
阿爸阿妈婚后忙于招呼髮廊的生意,一天在店里起码要耗上十四个小时,几乎全年无休,体质娇弱的阿妈不幸流产好几次,原本以为无望无缘了,没想到高龄三十五岁怀上第一胎,我的出生带给家族无限的喜悦。
上苍从不保证天色常蓝。忙碌了几年,不到四十岁的阿爸竟然在事业大红大紫之际退下来,把髮廊让给老员工做,不收租金,只需付妥水电瓦斯等开销,情深义重。外人以为他已经赚饱,够下辈子吃喝花用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原因。阿爸说,「我这年纪的人,岂敢向老员工抽成,这表示我过得不好,他们会认为我不够努力,我也不是死撑爱面子,只是这张老脸挂不住,我只能说,我很好,我很好,店留给你们经营。」
人生的旦夕祸福如此难以逆料,原来阿爸再也无法随心所欲的控制好剪刀与梳子,被迫提早收起宝刀,这样的日子也不坏,还在包尿布的我终于拥有阿爸所有的柔情了。阿爸专职陪我成长与学习,荡鞦韆、上才艺班、做饭餵我,他主内阿妈主外。阿爸见我一次就夸我一次,从不吝啬,「小乖你这个种,是从家族所有优秀的基因中,又挑出最顶尖的部分。」大眼聪慧贴心简单,圆骨碌的双瞳装满笑意,安慰中年不得志的阿爸。
渐渐地,阿爸意识到他真的生病了,小动作做不来,状况零星地出现,这个病有点奇怪,四肢无力时抱不动我,也会拿不住碗筷,饭菜摔满地,说失控就失控。拗不过家人的苦劝,阿爸走访名医,抽血验尿超音波,该做的检查都做了,就是找不出哪里出了问题。这样的梦魇,反反覆覆的纠缠家里十年。在期待与失望中,三千多个日子原该灿烂辉煌,却硬生生地被折磨殆尽。
阿爸的状况没有好转,只有不好,甚至更不好,身体倦怠逐渐地不听大脑使唤,力不从心--尿失禁、舌头打结、双腿无力得仰赖拐杖等,行动能力一步一步地退回原始的婴孩状态,绝望到极点,连哭泣是甚么都忘记了。好面子的阿爸好几次想趁变成废人以前了结性命,但是看我还在读小学,只能选择苟延残喘地活下去,目睹自己一点一滴地失去能力。靠着家人源源的关爱填饱填满落寞的心,阿爸答应我们,即使只剩下一点点微小的力量,也不轻易地放弃离去,能支持我们一点就算是一点。
人生就是一段生命与生命互相碰撞的时光与火花。父亲肉身的存在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是家庭幸福的载体,也是一种向上的力量与鼓舞,使我想成为更好的女儿。对于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来说,即便父亲带着残缺与痛苦活着,总比化成一团灰烬好。所以,我们一家三口心知肚明,与其哀伤地面对这悲剧的必然性,还不如顺其自然地走下去。我写日记为自己打气,「人生的精采度取决于我们面对苦难的宽度与态度。」
阿爸的健康像流沙般点点流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至亲患病的枷锁交织在我青春的命运中,生命的扉页被打了个大叉,早已无暇顾到小女生的心事,跟同学一起伤春悲秋。所以,我的叛逆期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直接跳过一般,还没有好好享受少女的浪漫,就草草画下句点。
阿爸生病的谜团在我升高中那一年终得解开,十三年了。确定是渐冻人,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 Amyotrophic lateral sclerosis) 。 这对曾经是那么意气风发的阿爸来说,是惨忍且重重的一击,医生说,「肌肉无力与萎缩不会停下来,」是迈向肉体腐朽的必经之路,身上每个点滴最终会被侵蚀光,如同病魔的祭品。四年前的过年,阿爸因为右腿突然无力,重心不稳跌了一大跤,右边两颗门牙当场全断,自尊从此有了缺口,说话难免霸气侧漏,满满的臭屁与自信已不复见。阿爸只好调侃自己,「没了牙齿,至少三寸不烂之舌还能动,打屁聊天不是问题。」
渐冻人会无可救药的瘫痪下去,过程如同酷刑般的慢慢凌迟,病魔侵袭到哪里,就僵化到哪里,渐进式的杀死病人。阿爸身体的自主性已经失去大半,不能坐起,日日瘫在床上缺少运动,腹部整天胀气,生活的自理能力一路下滑。我知道罕见恶疾的不可逆转性,坐在课堂上镇日心惊胆跳,生怕父亲大伞的身影提早归于幻灭,所以,我和阿妈紧紧抓住幸福的尾巴,离阿爸越近越好,最好分秒不离。除了顾好繁重的高中课业,我身兼数职,分摊阿妈的辛苦,下课立即奔回家煮晚餐,围着父亲的生活起居与料理三餐打转,与其说我是阿爸的女儿,不如说是厨师、护理师、母亲与佣人等等。
父女之间的角色转换得太快,阿爸变得寡言忧郁,甚至整天呆坐,不发一言,远望已不复见风度清雅翩翩。他说,「我怎么能再不卑不亢、毫无愧疚的活下去呢? 」 这身难缠的怪病让阿爸如同穿上铁衣,关节被点上死穴,动弹困难,灵魂在地狱与天堂之间穿梭,他渴望挣脱这一切让身体重获自由,却是不能。眼睛是情绪唯一的出口,看着他的眼眶泛红,不用说也知道明明痛哭过。
疾病,让人失去欣然豁达的态度。面对一路黯淡的未来,身心更加沉重不堪。但是有种失败可以与成功相匹敌,就是明知注定要失败,仍旧全力以赴、横冲直撞的应付。感谢上苍,命运赐给了我们一家灿烂又沉重的勇气。
前年的冬天特别阴冷,绵绵细雨下得人心发慌,常常数日不见一缕阳光。寸步难行的阿爸在寒流中染上肺炎,痰液积满肺部,X光一片白,几天后病情急转直下,呼吸衰竭气切插管,在加护病房足足住了二十天,为了得到更好的医疗资源与照顾,我们透过关係紧急转到台北,前前后后住院将近两个月。这场大病,谁都不敢奢望阿爸会有明天。在台北荣总当护士的姑姑体谅我们母女二人长期照顾的压力与疲惫,大方伸出援手,把阿爸接回家就近照顾,四肢瘫痪的阿爸被削去泰半的求生意识,留在台北是不得不的决定。
那一年,我高三,马上要大考了,回家看不到阿爸,心中空洞无乐也无忧,一打开这几年阿爸生病的回忆盒子,眼泪就溃堤止不住,阿爸把他最好的岁月放在我身上,照顾我、栽培我、鼓励我。原来,阿爸是我人生唯一的轨道,有了阿爸我才拥有幸福,看到阿爸好好的,我才有心思读书,我甚至向上天祈求,「如果幸福可以出让,我要把一切毫无保留的都交给阿爸,任凭自己枯乾。」病榻中的阿爸似乎失去追求苟活的动力,我只能祈求他日日平安。
我本以为爷爷会比爸爸晚走,没想到,自从阿爸生病后,爷爷变得郁闷起来,家里的大小事撒手不管,田里的农活也不干了,奶奶更显得暴躁唠叨。一日,爷爷自行搭车去医院拿药,竟在中途下车,从此就杳无音信。找到时,已经是死亡两个月了。面对这个消息,阿爸将所有的悲伤吞入肚中,他已经瘫了,两脚已经插入土中,没有能力照顾老母妻小,眼神空洞,似乎说着,「走的人应该是我吧,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
经过大悲大喜迫使一个人快速成长,现实迟早要面对,十八岁的我只是提早面对,而且比同龄的孩子提早许多年。在别的小孩不知何谓死亡时,我已伸手亲自揭开它的序幕。我暗自决定不论大学考到哪个系所,一定要留在父亲身边,不远游、不喊苦,每天带着笑容陪父亲与死神交锋,分秒必争、毫无畏惧的走下去,我在心中吶喊﹔生病的人也该拥有幸福的权利。
父亲渐渐淡出我的人生,我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失去他。一心巴望到台北与父亲团聚,我原本打算选读资讯工程系,但大学指考成绩顶多攀上新竹交大的资工系,梦想与现实很难有个交集,只能让它失之交臂。我偷偷填了课业繁重的北医药学系,为此整整两个月被父亲臭骂,「你这傻孩子,做傻决定。」阿爸恼火我为什么不去追求更好的自己与前途,让许多的前提与顾虑挡住去路。不论阿爸怎么骂,我都有气无力的回说,「唉呦,阿爸,人各有志,不必强求。」眼前看似天大的事情,几年后就变得微不足道了。填志愿只是人生的一站,不是唯一的一站。
我终于能和阿爸在一起了,我们父女两人索性租屋在姑姑家的楼下,邻近大安捷运站旁,母亲留在高雄工作贴补家计。眼前的这一切,是危难中的较好安排,我很满意也很开心,再多的折腾也不怕。
为了夜里也能照料父亲,我们父女挤在同一个房间,两张单人床中间隔了几个闹钟,好一早叫醒我。不管前夜熬到多晚,我尽力维持每早六点起床,为父亲为自己準备早中餐,简单梳洗后匆匆上学,天黑前买菜赶回家做晚餐,生活开销能省就省,好长久的支持未知的医疗支出。阿爸离不开病榻,许多知觉已经被剥夺,幸好吞嚥咀嚼的功能还在,我最微小的希望是,父亲每一顿都能吃得营养与健康,减缓身体机能的退化。在这样蜡烛两头烧的日子里,我竟然没有跷过一堂课,也没有迟到或早退,只是擦身而过大学生该有的课外活动--联谊联欢晚会舞会夜游,彷彿这世间的人声鼎沸都与我无关。有时静谧的夜里,确定阿爸呼吸顺畅、被子盖妥,耳边不时传来他的呻吟声、叹息声,我充满感恩与安慰,因为我所爱的父亲还在人世,而且近在咫尺,原来我很富有、很幸福。
面对渐冻人这种痼疾,医界能做的实在太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病人退化,缠绵病榻,成为孤独的幽灵,终身被监禁的幽灵。人们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久病床前无爱妻,久病床前无挚友。这些在阿兴爸身上都不管用,我和阿妈的守候少说也有十五年了,始终如一,不是因为阿爸过往对我们很好很照顾,而是一种家族遗传,凝聚力很强,坚不可摧,好事坏事病痛都瓦解不了,所以阿爸嘴边常挂着,「孩子对不起你、孩子麻烦你了、孩子辛苦你了。」我一律理直气壮地顶回去,「阿爸,讨厌,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对不起这种事情啊。」
更妙的是,阿爸生怪病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朋友们使劲地轮番来打气,有的是来凑热闹的,见识一下这个病的厉害之处。我们住的地方本来就小,常常热热闹闹地挤满人,大辣辣地赶走刺鼻的药水味,关係好的关係远的,常见的不常见的,联络的不联络的,带着希望带着妙方来探望,给予宗教的力量与支持,带着维他命、保健食品、排毒药方,送圣经送大悲咒,无所不用其极,好像阿兴爸这辈子人缘极佳,助人无数。阿爸说,「长期养病也是一种修行。」他抓紧机会与仇人、与世界陆续展开大和解,道歉道谢道爱道别。曾经豪爽的阿爸面对访客变得叨絮絮,想要把好几辈子的话在此生快快说完。
放手与成全是爱的最大极致。我二十岁生日那天,熬得辛苦的阿爸郑重交代,「小乖,跟你妈妈说,我...我,真到了那一天,拜託不要再折磨我了。」泪眼婆娑中,我抿嘴微微点头,「阿爸,放心,那你也答应我,要维持一颗喜乐的心。」我长大了也该放手了,二十岁的我许下愿望,「阿爸,你走时要无怨无痛无悔无亏欠。」疼与不疼,一旦都没有差别,就表示不疼了。
抢救过几回,头髮稀疏的阿爸身体几乎垮掉,深痛入骨,病情不乐观,大多数都陷入昏睡或呓语,不能动不能笑不能讲话,我怀疑阿爸的意识已经离去,我完全探索不到他的需要。在日日凋零中的阿爸领悟到,最悲伤的其实不是我们眼中的泪水,而是他将存留在我们心中,这份思念生生世世不会止息。他常在恍惚中梦到一片开满向日葵的农田花海,我是他生命的延续与繁殖,是他这一生种下的种子,他希望年年都能美好盛开,代表他曾经来过,并且认认真真的走过这一回,不枉此生。阿爸生命的迹象已无,最终如同大石沉入海底,他叮咛,「小乖,想做的事情,一想到就去就,以免因着人生的匆匆变化而落空与耽延。」迴荡空中,永不散去,我肩负重任,将延续阿爸的青春岁月。
回到家中,收拾。如歌的青春,万般寂寥与落寞,心底有许多碰不得的东西,蕩漾,无边无境。我最亲爱的阿爸,一切都在,床、助行器、尿布,一切都不在,碎念、呼声唠叨、笑语、叮咛,如同梦一场。
感谢上苍,我很庆幸能陪阿爸走到路终,面对生命几回重大的变革与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