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幽灵。
我是个只会重複播放过去发生的事，时间已经停止了的幽灵。
像皮带束在裤腰上一样寡淡而自然，日日在你半径五步以内的空间内徘徊。
孤身行走的你，背着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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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平淡的假日早晨，你不喝咖啡，却因为低血压恍惚的照着从前的习惯烧了热水。
——意识到的时候，又花费了些许时间地瞪着水壶发呆。
按着手把将冒热气的水壶拎起来，你大步流星的走向洗手槽，却不知道为什么在最后停下脚步，用力而短促的叹了一口气。
皱着眉头，你的表情大写着无奈，受不了自己——我知道，因为以前我偷懒不洗袜子时，你就是这么看着我的。
手在空中僵硬的停了一会儿，羞耻一般，你快如闪电的拉开抽屉撕开即溶包胡乱的倒了一通，接着转移到流理台左侧上方的橱柜，捣鼓着拿出一个鲜红色的马克杯。
你不喝咖啡，也向来不热衷于装饰与细节，所以说，这么可爱的杯子肯定不属于你。
这么久没用过的东西，竟然没有沾灰尘。
红色的杯身，小熊的鼻子上盛开着一朵花 ，「三八阿花」，过去你总是这么鄙视着，今天却异常顺从的将咖啡倒了进去，放在餐厅圆桌上与你相对的位置。
接着，你竟然就这么翻开了报纸专注地阅读了起来，好像这杯似乎注定要浪费掉的咖啡不是你泡的一样，不再着眼冒着热气的杯子，你视而不见。
这么想，我跟这杯子倒是同病相怜。我用透明的手指头戳了戳杯身，以前总有随手敲敲打打节奏的习惯，现在却连自己的身体都看不到，摸不到了。
空气迟缓安静的流动，推拖着秒针的声响放大，我在杯子的面前，与你相对的位置坐了下来。
细嚼慢嚥着吐司，什么也没抹，我仔细一瞧，上面果然什么也没抹，比你手中的报纸还有无趣无味。
这年头有网路了，谁还看纸新闻啊？
比现在不发达的过去，我就这么质疑过你，那时候，你将报纸捲成筒状，像是打苍蝇似的往我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下，「没常识。去去，滚一边吃你的早餐去。」
你这么一拍，害我手上的食物差点给飞了出去，我正忙着帮你一片吐司抹奶油，一片抹上蓝莓果酱，一旁再摆上我最自豪、完美的煎蛋——没办法，你这么个对生活贯彻不拘小节精神的人，要是我不自强一些，总担心你有一天会营养不良倒地。
没常识就没常识，我还会看电视呢。
我咕哝着，将你的盘子一推，抱着自己的早餐滚到一旁的沙发上去了。
然后三心二意颓废的一手抄起游戏机，一手摸索电视遥控器，嘴巴含着挖优格的汤匙。
而现在，就像在映证我的回忆一般，眼前的你捏了捏眉头，起身在沙发的夹缝探了半天，瞇着眼捞出了遥控器，啪叽一声，液晶萤幕开始跳动起色彩。
一台接着一台，快速翻着，如果我还能说话，一定会大声抗议，试图从你的手裏抢过电视权。翻这么快，你到底有看到什么啊？
「我爽啊，」慵懒地撑着下巴，然后你就会哼一声，嘲笑的看着我，气质一瞬间酷帅狂霸跩了起来，可惜，真实把持的权利不过就是手中的遥控器。
然后啊……然后……嗯——
这么说吧，然后我就被吃乾抹净了，你瞬间暴起，从沙发总裁突变成动作片的格调。假日早晨嘛，饱食思淫慾，从此君王不早朝，并没有哪里不对。
难忘而美味的回忆，要不是现在没有身体了，我还心心念念的想再试着调戏你一次呢。
说起来，对于现在的情况，就这么与你相对无言，相见不相识，到底该抱持着什么样的感情，我自己也捉摸不准。
如果今天离开了你的身边，我会去哪里呢？
安息，升天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个头脑单纯的人，这种深奥的事情活的时候几乎没有多想，就连生死，都只有五岁以前祖父去世时模糊的记忆，再来竟然是连续剧里狗血，更加模糊的概念。可以说，我一直是个幸福的孩子，幸福而单纯的活到了最后。
直到现在我才学会思考，原来「安息」，或许是之于被留下来的人而言。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相隔不相知的灵魂究竟有没有安息，更甚者，灵魂本身究竟存不存在，这些残酷而直白的答案，被留下来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留下了念想，或许是最后的温柔，也可能是不断延伸的痛苦。
真正需要安息的，是生者的情感还有回忆。
而我还在这里，显然，你心里头的「我」还活得鲜明，并没有得到安息。
什么时候会让我沈睡？我能够霸佔着你的内心到什么时候呢？
还好，你还没有将属于我的分给其他人。
想想有些心酸，我不应该庆幸或者窃喜，活着的时候，我不是这种人。
那么，我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暗自摇头，遗忘的东西，多想也是徒劳，不如拿这些闲得发慌的时间来观察你。
嗯，还是一样帅。
今天一如昨天，瞅了几眼，我再度得到同样的结论。
沙发上的你哼了一声，像是在清理喉头，又像是打盹时鼻子不顺畅的声响。
总之，不会再是臭美的应和我说的话了。
应该有人帮你盖条被的。
应该有人被你嫌烦嫌吵的把你叫醒，（转移阵地）换到房间一起睡回笼觉，或者开着檯灯坐着自己的事，因为感受到深厚你熟睡的呼吸而安心。
沙发上打盹的你让我想到了我的祖母，有着未老先衰的面庞，看着并不感兴趣的电视节目，点着头有看没有到，图着萤幕那端的热闹，而不愿回房间睡觉。
我还记得的事情之一，就是希望你能够幸福。
你这样子，我怎么能够放心呢？
情感阉割什么的，明明看电影时你自己也说过，不是浪漫也不是爱情，而是痛苦。想着你从此独身一人，实在是太自私了。
但是，既然我还在这里，就是你一点一点，血淋淋的，将自己的心隔绝封闭 的证明，是吧。
我在你的面前蹲了下来，细数一根根纤长的睫毛，描摹你的鼻梁，偏薄的
嘴唇，英气的双眉，眼睑之下快速震颤着。指尖已经感受不到了，不过你浅而不安稳的呼吸透露了许多。才刚起来又睡着了，平日的工作真是有够忙，以前是拿来吵架的话题，可是现在的我每天随着你，终于能够看到了。
梦裏，你见到了谁？会是曾经的我，还是漆黑的什么也没有呢？
如果现实让你受了气，有着生活琐碎的不顺心，那我渴望，至少在梦里你是无忧而自在。
像是我的祈祷发挥了作用，也像是我的心意也许只有这点廉价的作用了，睡梦中你的姿态似乎终于能够放鬆，你的手从腿上滑了下来，一不小心击中遥控器的快捷键。
……哎。
大约我实在没什么念力可言吧。鬼魂通灵一说果然都是骗人的把戏。
快捷键是我设置的，你向来懒得花心思搞懂这些你口中所谓科技複杂的东西，而如今被罐头笑声赫然惊醒的你似乎有些茫然，不晓得电视为什么自行转台了。
电视正重播着我最喜欢拿来杀时间的综艺节目。睡梦中砸中按键的事情你大约是不记得了，就算记住了也会刻意模糊吧。如果，能够留下我显灵了的念想也不错——多年来的默契，只有这个时候，我确定你跟我都是这么想的。
一波又一波的笑声与夸张的话语蜂拥而至，音响鼓动，你带着甫才清醒空白的神情，目光片刻不离，却只像是涣散的固定在一个点上，我甚至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听到、电子讯号卖力营造传来的欢乐。
我在你的身旁坐下，老沙发陷下去的柔软可舒服了，只可惜不论我端坐着，双手抱膝缩成一团地坐着，或者将我的脑袋枕在你的肩头，都再也没办法製造出那声「啪沙」，令人满足的声响。
唯一的好处就是坐姿再差都不会落枕了，满意的调整好悬着脖子的角度，大约是倚靠着你的模样，我就不再移动，将注意立转移到节目上。
啊，又是这对双人组吗？
我跟你说，前阵子八卦版传了他们有姦情，你这个仔细看报纸的人从来不看娱乐版不知道是什么个意思，实在太无趣了——算了算了，这样我才有比你学识渊博的东西可以炫耀，你还是别看了，别看别看。
跟你赌，那个瘦猴子——知道知道，你一定又要训我说什么讲话不要那么难听，你自己叫老闆的时候还不是叫那个蛋头秃子，双重标準欸——等一下一定会故意跌到水里，不不，快赢了又怎么样？这是他给自己的设定啊，幸运Ｅ。
所以我说，那个新人看起来很有前途，你怎么说？不觉得他很会看脸色吗哈哈。
看综艺还这么花脑——什么话嘛，人家用心演了我就要用心看啊。
你说是不是？
嗯？你说是不是嘛？
我往他的脖子凑近，亲暱而贪婪的嗅着熟悉的香皂味，潜意识觉得下个瞬间，他就要转过来用下巴乱蹭我的头髮一通，然后故作笨拙的像小鸡啄米一般亲吻，而就在这个瞬间，立体环绕音效却传来一声夸张的噗通，刷拉的一串水声明显是后製过的效果，我转头，这集早看过了，瘦皮猴不出所料，姿态夸张地跌进水里。
你看，我就说吧！
当时，我可得意了。
不管电视播着什么，你这摩登原始人的注意力，始终在我身上。
——你的目光不在我的身上。
电子讯号，斑斓闪动的色彩还在慢速重播着落水的画面，你似乎正全心全意地看着，忽然噗哧一声地笑了出来。
无声的笑，渐渐压抑不住喉头滚动的声音，低低的几声，竟然直接跳过了放声大笑——倒也是，你原本就是个内敛的人——朗声大笑几乎不曾听闻，只有要憋到内伤，喘不过气来的抽吸声响。
有这么好笑吗？嗯？有这么好笑？早知道我还在的时候就该跟着我一起看嘛，每次那么矜持做什么？现在后悔了吧？你错过了…我看看，几百集了吧！
如果我还是我，一定会这么绕着他转，闹着调笑。
看看，这谁那么矜持啊，因为用力，眼角还挤出了水光。
我看着，慢慢也觉得温暖，忍不住露出相映的微笑。以前总有人说我们天生夫妻脸呢。
嗯，或许吧。
终于有这么一天，看到你哭了。
止不住了。
很好很好，哭出来才是健康的，不管是怎么样的泪水。
喂，我说，刚刚啊，你有一瞬间忘记我了吧？
瘦猴跌下去的姿势是真的很扭曲，而你也是发自内心的觉得好笑，相处的时间不长不短，我本来就会阅读人，现在，我有信心阅读你。
因为你很悲伤，很孤独，所以，「我」才会出现的吧？
希望我依然相伴不离的你。用尽全力相信鬼魂一说的你。
就算现在还要借助渺茫的希望以及记忆的支撑，分别之后，终于第一次感到开心的你，做得很好喔。
如果我还在，会这么亲口跟你说。
这是第一步。
慢慢来，直到有一天，我们的过去不会跟你的现在重叠，让你觉得混乱。
当然，我私心的希望痛…还有曾经让你觉得温暖的情感还会在，那是我在你的生命里存在过的证明，但是这样的我不会，也不该每时每刻霸佔着你，勒索着你每时每刻都在呼吸着，有无限可能生长的新的感情。
新的旧的。
不论是对谁。
亲情、友情…….还有爱情。
总有一天啊，我，你的「幽灵」，能够安心的升天吧。
小步小步的来，「你」的时间总会与现在与未来的人事物接轨，继续——纵使还不是这个当下。
而「我」呢，如果真有来世，真有灵魂，那么总有一天，期待与你再相会。
过去我几乎没有思考过死亡这回事，总觉得那些大道理太深奥又太遥远了，不是我这种凡俗之人能够懂得。
直到你走了之后，我才渐渐体悟到，死亡其实非常简单。
不过是，你离开了。
我很悲伤，也很想你。
电子音讯欢快的闪烁着，或许是对留下的泪水感到难为情，你起身离开沙发。
我看着慌忙的你拿起餐桌上冷掉的咖啡，脚步匆匆，转角的厨房传来水流沥下水槽的声响。
对于这样的你，「我」一如生前，温柔又无奈地笑了。
而对于这样的我，「你」露出了怀念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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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只会重複播放过去发生的事，时间已经停止了的幽灵。
如影随形，「我」，是「你」的回忆。